这回也一样,几千条人没一个敢上前去做的事,狗皮膏药派正经用场了。他边蹭过去边想词儿,到了何敬真面前,一张嘴,所有编排好的词儿全结伴飞了,gān巴巴一句:哥,回吧。想想又补上一句:眼瞅着就是八月半了,河水凉,久坐不好。
何敬真抬起头来看他一眼,没有多余的话,直接从石头上跃下,朝营帐那头走。走到入口一掀帘子,一阵极幽微的味道钻入他鼻孔——那是一种蛊香,它与他体内的寄宿者遥相呼应,一身的血瞬间滚沸,烫得他脑中一片空白,好在语辞抢在了头脑前边,他回身对跟上来的狗皮膏药说,别进来,我想睡会儿。
狗皮膏药虽则是令行禁止,说不让进就不进去,却忍不住犯点儿嘀咕,想着天要黑了,一会儿还得进去掌灯,也不走远,就在营帐周围转悠。
那时天色蓝中泛灰,暮色近了,帘子一放下来营帐当中一片漆黑。何敬真站在入口,不进不退,说不清是为了方便随时夺路而逃,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两年多了,qíng蛊断断续续发作了十几回,辗转大半个汉土,吃了不少稀奇古怪的“解药”也不见有什么成效。也是的,巫神用心头血ròu养出来的蛊虫要是那么简单就能解,还叫什么“蛊王”。七百多个日夜,他和那巫神天各一方,在摧心裂肺的发作中gān熬。那种疼痒,那种全身血涌筋爆的重旱,度秒如年。南墙撞得这么狠还不肯回头。那巫神会怎么想?当初放手是想试试看这只“风筝”还会不会自发回到他手上。结果呢,两年多了,看他有飞回来的意思没有?
不是没想过追到汉土去把人掳回来。七百多个日夜中间,这类念头在心念中暗涌,汇成一条深不可测的河流,一旦没顶,接踵而来的各种思念渴念妄念出柙肆nüè,看什么都能想起那个人。喝一杯茶,看一封书,见某个景,一眼之间,慢慢的,从肢体末端开始疼,疼痛并不剧烈,是偶然想起失掉某样曾经握在手心里、或是放在心头间的物事的一种钝痛,扼都扼不住。疼得夜半无眠,翻身坐起,灯火朦胧中忽见那人蜷在chuáng头,幽幽望过来,追过去又是一场空幻。
若不是后顾有忧,那巫神不会等到今时今日。这后顾之忧更像是一种附在身上的癣疥,除之不尽,反复侵扰。说到底,还是为了权势。神山上的权势自初始便分作两条线,一条是巫神手中的的“神权”,另一条是大巫们手中的“世权”,这两种权势有类于汉土中的“皇权”与“相权”,此消彼长,相互抑制。神山上千二百年来神权空悬,于是世权壮大,大到巫神归位后照旧暗自勾连,织就一张几近完满的铺天大网,掣肘、牵制,乃至变生肘腋,一场变乱就这么在巫神眼皮子底下潜伏、蓄积、爆发,到底是百足之虫,死犹未疆,哪怕拔掉九成九的暗桩,只要还剩些微种子,这些野心都能蛰伏待时,一遇风云便生发。既然小范围的杀灭与大张旗鼓的歼击,都无法让这些尝惯了权势甜头的“有心人”们收心,那就得用些超脱常理的手段了。与常理相悖逆的手段布局起来要的是耐心,耗是时间,得等。一等就是两年多。两年多后,神权登顶,世权消弭,天时地利俱全,在边境挑点事,把他们一营人马引过来再容易不过。到了这个份上,无声无息地潜入某个营帐又算得了什么。
巫神静静地躺在那张窄小的胡chuáng上,把自己埋进那股青麦的苦香味中,呼吸深而缓,像是走了一段很长很远的路,久久才得这么一次休憩,疲惫已极却又断不了惦记,心急如焚却又止步不前。原本打定了主意要等那人过来的,临到头了,还是守不住。他的埋伏圈从胡chuáng上缩小到了营帐口,猎物还在那儿徘徊犹疑,他就已经出手劫了他的道了。
何敬真感到一双手掬起他的脸。是“掬”,不是捧。掬是带着胁迫与小心的,既有幽怨也有某种阔别已久的温qíng。像是在丈量,丈量他从他手上飞离之后这么些时日以来,他的饥饱寒温。那双手从他眉弓开始摸索,摸到他陡峭起来的轮廓,便停下沉吟,反复摩挲。摸到后颈,顺着往下游走,一触到背上那片狰狞可怖的大疤痕,那双手就是一个趔趄,急促往下、再往下,越往下越能感到那双手的痛切。切肤之痛,纤毫毕现。不用言语,什么言语能将痛惜疼怜表得这样彻底?
qíng蛊之烈,哪里当得起这样细致的抚触。那双手走到哪,哪就烧起一团炽火。热。刺骨的热。剜心的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