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实在没有余力了。大概是感冒药起了作用,他觉得身体重得要命,脑子也混混沌沌的。阿达的呼吸声,和缝纫机踏板一下一下地结合起来,有节奏地占据了他全部思绪。
他掉进了绝对的黑暗里,万物泯灭。
接下来的两天,老三差不多都在床垫上度过,一时全身燥热,一时又全身汗湿。
他很少生病,一病起来分外地猛烈。可自从阿达对他说“别怕啦”之后,他对传染病的恐惧离奇地消失了,身体难受是难受,心里倒是蛮舒适的。这老旧的房间,有一种安全、牢靠的感觉,他清醒的时候,百无聊赖,会不自觉地踩着缝纫机的踏板,听着细微的铁轴子转动的声音,感觉就像时针和分针也在进一步、退一步、进一步、退一步,仿佛时间再不往前。迷迷糊糊的时候,他会看见一个小孩子趴在墙角,偷偷用铅笔画机器人。他叫他,“喂”,可小男孩从来不理他。
到了第三天,老三的烧退了,他的四肢并没有出现红斑,也没有其他骨痛热症的症状。老三的神智完全清醒了,掀开窗帘一看,赤道的太阳把一切晒得熠熠生辉。老三有一种重新为人的感觉。
他的身体依旧衰弱,但肚子却晓得饿了。他慢慢走出客厅,叫道:“阿达!”
阿达从厨房回了一声,“诶。”
过了一会儿,阿达给他做了早餐。这几天他吃的都是容易消化的米线、蒸鸡蛋、放了猪肉末的粥,白花花的又没什么调味,嘴里都淡出鸟来了。这次的早餐却跟往时不同,不是外面买的切片吐司。
阿达端来了四方形的小面包和花生酱,给老三单独做了果蔬汁。老三见餐食终于有颜色了,胃口大开。
面包撕开,热气冉冉升起,带着谷物的香气。咬在嘴里,面包不可思议的柔软,嚼劲是有的,但嚼咀几下就在舌头上化开,味道干净清淡,余味才尝出了甜。这跟老三吃过的好面包完全不同,一点烟火气都没有。
“这个面包真软,不是用小麦粉做的?”
“面粉加了米粉,用豆浆做的,在烤箱里放热水蒸烤熟。”
老三赞道:“大厨,没想到你做面食也很厉害。”
“Sapphire刚开始时,厨房只有几个人,面包都是我们自己做的。亚洲人喜欢吃软的热的,所以我们做一些蒸烤的面包,保温又不热气。后来就不做这种了……”说到这里,阿达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他很少跟人提起Sapphire的事,不知为什么会对老三这样的圈外人忆起了当年。他立即转移话题:“你刚病好,吃这个容易消化。”
老三却听得馋了,“阿达,你做一顿正式的法餐给我吃呗。”
阿达沉默了一会儿,认真地看着老三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走?”老三双眉一挑,“我不走。”
阿达劝道:“这里不适合你住啦,如果你想玩,可以过海去马来西亚的国家公园玩,那边有导游带着你爬山下水,又有漂亮的酒店。你在这里吃和睡都不舒服,每天要做很多工作,附近没有医院没有咖啡馆,不要说法餐厅,连有冷气的餐厅都没有几间。你那么辛苦做什么,我不会出去了,你留在这里没用啦。”
老三决定耍赖,“我刚病好,你这就赶人走?”
“我没有赶你走,我想你考虑一下。”
“你不赶我走就行,”老三想了想,接着道,“我会考虑的。”
话到这里,阿达不便再多说什么。他坚信老三娇生惯养,加上被严重感冒折磨一轮,肯定早就萌生离意,他把自己的态度摆在了桌面上,是想给老三一个台阶,让他走得轻松点。
他不知道的是,老三的想法,比他预料的复杂得多、也现实得多。
老三来这里的第一天就受不了了,发烧在床垫上躺着时,也常常会琢磨去留的问题。如果他愿意,拿起手机联系一下,马上会有人过来把他载到市区的酒店或私人医院,有三四个人轮番照顾他,根据他的心意给他做有营养、好吃的食物,他可以对着60寸的大电视消磨时间,而不是看着一台缝纫机……
但他终究没那么做。他最脆弱的时候已经熬过去了——在李世南逃跑,感冒发作的那天。随着身上的病菌一点点地远离,他的脑子越发清楚。
他不能走,走了一切都完了。虽然把赌注放在阿达身上很冒险,但谁让他只有这么点筹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