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后,一青衫男子自朝江一户独门小院出走,戴玳瑁无框眼镜,携一小型半旧皮箱,白净面貌,书生模样,缘江步行,坐上了驶往江南的一列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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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买办模样的中年人擦着脑袋上的热汗,气喘吁吁地放好行李,松了松西装领带,终得解脱似的瘫进了座位。
他直起身,掏出包裹旁边挂的茶杯给自己倒了点水,紧接着注意到了他面前座位上的人。
那是个样貌颇清秀的青年男子,棉质加厚长衫里内衬的衣领齐整而雪白,挺俏的鼻梁上架着圆镜片的眼镜,视线低垂,落在手头一本写着洋文的厚书上,手边放了个搪瓷杯子,里面的水还氤氲冒着热气。
年轻人身上的书卷气重,衣衫也寻常,瞧着像个学生,要不就是哪儿的教书先生,只是不知打哪透出些与之不合的清贵,格外引人注意。
生意人多热络,多认识点人总没坏处,中年人向他伸出手去,殷勤地笑笑:“先生瞧着是个读书人,我,我姓赵,赵得后,嘿!就是咱爹好不容易得了我一个儿子,请问先生尊姓大名啊?”
年轻人略一怔,抬起头来,礼节性地握了他的手一下,说:“姓言。”
那姓赵的中年人似乎没感到他的冷淡,或者他平常遇到的冷脸可比这令人难堪多了,他呵呵笑着收回手,又问:“这十来个小时就互相照顾了,小兄弟……哪一个严,严格的严?”
年轻人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多言的言。”
中年人被不着痕迹地刺了一下,也没放在心上,笑呵呵地说这姓氏真不多见,他走南闯北那么些年也不过在哪哪的一带见过这姓氏,又问小兄弟是不是哪哪儿的人,这番去江南做什么在哪儿下车,终于弄得那年轻人不愿再搭理他了,才不知从哪拿出份报纸,安安分分地看了起来。
年轻人假装没看见那男人藏在报纸后打量他的眼,翻过手里一页书,突然抬了下头。
赵得后猝不及防,给抓了个现行,忙不迭地赔笑脸,道:“哎,您别说,瞧着您呀,我这总想起来从前在哪见过的人……哎?面熟,您瞧我这记性……”
青年还没答话,那男人倒一拍脑袋想起来了:“对了!就是!小兄弟,看你是个新派人物,听过戏么?哎不……这么说倒像是贬了您的身价……”
“像顾声。”年轻人没理他啰嗦,打断他的话,端起手边的杯子啜了一口,“被说了好多次,我都习惯了。”
“哎!对对对对!正是,正是……嘿……”赵得后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和我大老板都是他的戏迷,只是……只是……后来出了点事情,哎!不说了!不说这个!”
赵得后抖抖报纸,示意他要认真看了,不一会儿就把报纸搁在脸上睡了过去。
顾声侧着头,目光从没有度数的无框眼镜里落到男人身上,良久,兀自轻笑了一声。
火车穿过崇山峻岭,窗外景致一刻不停地飞速更迭,将一切北国的辛酸过往都抛诸身后,载着满车乘客向前方逶迤而去。
这是顾声生平第二次自京北下江南,而此行唯独他一人。
顾声望着窗外轻轻吐出口气,记下那页语法书的页码,靠到椅背上闭目养神。
列车驶往瀛州的行程一帆风顺,并未发生新闻里报道的反动势力封锁铁路线之类的极端事件,中途下车的乘客无一不十分庆幸。瀛州相比江南的中心更为偏远,是该趟列车的终点站,到站时已然暮色四合,沿途华灯初上。
只是下车时发生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即那个只在用午饭的时候醒过一次立刻又倒头就睡的,坐顾声对面的那个赵姓男子,竟和他是同一站下车,为此那个男人还十分惊讶地大惊小怪了一番:“哎呀!有缘有缘!小兄弟你是瀛州人哪?你也不早说!什么都别说了,今儿个大哥请你上我家吃饭!哎!我都二十年没见我媳妇了!……”
顾声:“……”
二十年没见这顿饭看来是吃不上的。
“哎呀,你别说,怪想她的,打仗!唉!回不来,不说了!走吧!”男人神色黯然,真情流露不似作伪,伸手要接过顾声的手提箱,“小兄弟,看你身板怪单薄的,有住处没有?打这走到市区的路可不短,我替你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