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承心下叹了口气,想着不行也就算了吧,说着“你不喜欢我就先拿走了”,就要伸手去拿。
顾声却突然坐了起来,弓着背拾起了落在椅子边的小物件。
那支青绿的头簪在阳光下泛出流光般的翠色,晕染出七彩的光泽,深蓝的尾翎随着细微的气流微微颤动,像是有生命一般绽放在青年修长白皙的手里。
那是一整套点翠头面其中的一件,这种以活取翠鸟翎毛为原料的旧工艺,是旧时戏子蒙受皇家封赏才消受的起的奢侈品,自打上一位掌握此种技法的老师傅命丧京关五年混战之后,这种古老而残忍、却极为炫目亮眼的戏装制品,就只能从坊间的烧蓝仿品里寻觅踪迹了。
顾声只看了一眼,竭力克制着翻涌的心绪,抬眼望向江承:“这个东西……你哪来的?”
江承没发觉他的异样,只当这物件还算入得了他眼,一屁股坐到另一边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随口说道:“宋昭呗,他请我到他家坐,我看见了这一套,琢磨着你肯定喜欢,就要他转手。谁知道他还宝贝得紧,非说什么这也是辗转好几手才让他高价入的,还缺了件顶花我肯定不稀罕……管他!反正东西现在在你手里,是扔是留都随你。”
他唠叨了一番来龙去脉,却一直没听顾声出声,以往顾声这么无视他,江承少不了当场发作,逼着他表示点什么才行,这会儿却莫名有些心虚,试探着去看身边人的脸色。
青年的视线长久地凝固在匣中空缺的一块上,目光空渺,仿佛那里盛着什么遗落经年的珍奇,死死胶住了他的眼光。头簪银质的底托深深嵌进男孩的掌心,沁出浩瀚无边、撕心裂肺般的痛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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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昭回家失魂落魄地想了两天,甚至按捺不住跑到江家别苑去听声儿,就在他以为顾声被江大军阀扣住金屋藏娇再不复出而悲痛难耐之际,顾声竟亲自给了他信儿,说手头有笔款目要转,向他寻个方便。
宋昭大喜过望,求之不得,岂有不同意的道理,慌忙表示孙某随时恭候,看您什么时候得空。
顾声是这天下午来的,按约三点就该到了,宋昭在铭万银行总行的三楼行政室翘首以盼,眼看他那重金购入的西洋腕表上的分针又跑了半圈,疑心顾声来找他办事的风声是不是透漏给了江承,登时后颈一凉,忽的听到外边响起不同往日喧嚣声,心道要命,慌忙起身走到办公桌旁边,拉起了百叶窗。
不料下头却不见江承那骏马开道、卫兵站队、轿车成行的排场,只有密密麻麻的人头涌动,理着新式学生头的女生和一众白衫长袍男生一起,高举手上各色标语,还有人搭起高台举着喇叭宣讲,大有一呼百应之势。闹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宋昭猛地一皱眉,背着手转身按了几下桌上的铃,一个卫兵队长模样的男人随即推开了门:“行长?”
“下头闹什么呢!我这还开不开业了?”宋昭脸色难看得很,嫌弃极了地摇了摇手,“都给我赶回去!”
卫兵队长领命而去,人还没走远,就听楼下忽的爆出了更大的骚动。
车马声辘辘而过,那个举着喇叭的男生一声高喊:“反|革命分子的车队到了!——刚才是怎么说的?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打倒一切旧的艺术!打倒守旧派的走狗!”
下面响起了排山倒海的“打倒军阀”“打倒旧艺术”之声,宋昭只觉得冷汗从背后瞬间滑过,几乎是当即夺门奔下楼去。
卫兵队长喊:“都让开!警队来了你们一个个都拖出去枪毙!”
学生根本不甘示弱,几个人死死攥着顾声手臂把他从车上拽下来,毫不客气地回敬:“国运维艰,戏子不知新仇旧恨,攀附军匪犹唱后|庭花!我们革命,不仅要革军阀的命,革帝国主义的命,还要斩封建的根!革旧文艺的命!你们说,我说得对不对!”
“对!对你妈个头!”宋昭从人群里挤进来,迎头被一个学生拿宣传册敲了一记,隔着人还不了手,气得头顶冒烟,“王八羔子的,谁他娘的守着津州十年的和平?忘恩负义的东西,他妈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吧!把人给我放开!你们游|行是违宪!违宪懂不懂?!”
“我们游|行违宪?关南军阀讨好日本人,擅自掳掠民女,枪杀妇幼儿童,在租界外搜刮民脂民膏又算什么?你们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