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承赶到的时候,逶迤的火光正从赌场东侧腾空而起,耀眼的明黄伴随着阵阵浓烟被东方愈吹愈烈,火势迅速蔓延到了公馆的二楼和三楼,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从屋里传来,被火情困住的女客发出凄厉的尖叫,一楼门口的大片空地和舞池里沾满了形态各异的来客,巡查和警探还没到,闻讯赶来的记者已经排成了一圈儿,叫嚷声顿时嘈杂一片。
他的大脑罕见的一片空白,像有什么极重要的念想陡然被意外打断产生的片刻失神。只凭着某种惯性召来副手:“老张!你赶紧叫人灭火!小李!叫警署那群吃白饭的赶紧!里面万一还有人呢!操了……”
手下们领命而去,衣冠不整的贵客和衣不蔽体的舞女一起被紧赶慢赶地请了出去,人潮从江承身边涌过,江承在原地来回地转了两个半圈,直到被一个吓破了胆的女郎撞到,才猛地清醒过来。
楼上起了火,里面的人都逃出来了。
可是顾声在哪?
方凯带着人封锁清理现场,出于安全考虑,跑来几个警官毕恭毕敬地请他出去:“江少!这里太危险了!……”
“滚!有这工夫不如滚去救火!”江承脱口骂道,用力甩开拉扯他的两人。
如果仔细去看,会发现其实他的牙关咬得很紧,连同面部肌肉都有些扭曲的僵硬,抵着下颚的手背青筋暴起,那神情看上去甚至不是恼怒或者阴沉,而更接近于一种……一种刻骨铭心的恐惧与悲伤。
“哎!继良!别为难人家了!救火要紧,咱们先让让!”沈耀整理衣襟从里边匆匆地走出来,手还没搭到江承肩上,先被江承冲上去一脚蹬在了肚子上!
“江承?!”沈耀猝不及防,被他踹得一趔趄,又惊又怒,“你发什么疯!”
“我发什么疯?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没数吗!”江承双目赤红,二话不说对准他的下颌就是一拳,沈耀猛一闪避躲了过去,紧接着连连吃了他几拳。
这几下是彻底把沈耀激怒了,他愤怒地在扭打间隙抬起头:“我做了什么?说要把顾声送给井田的不是你自己吗!我就是按你说道的做的啊?!”
他这话一出,简直命中了江承今晚赶来的软肋。
江承拧着他手臂的手陡然松了点力气,沈耀趁机全力一挣,从他的钳制下脱离出来,整整外衣吐了口气:“怎么?”
“他当时把我惹急了,老子说得就是气话!”江承龇牙,喘了口气打量他。
他在司令部一听顾声和井田和幸在一起,不祥的预感就越发沉重,近乎直觉般的想起了不久前和顾声在车上争执的事,随即就想起那车竟然是沈耀的!
他让司机去告诉宋昭,宋昭当然是借他一百个胆子都不敢乱来,可那是沈耀的司机……当然是第一个把消息告诉沈耀!
沈耀打得一手好牌,他从那天晚上看着江承为了一个戏子对沈闻昌开枪起心里就有了计较,随后借宋昭的名义把顾声送到日本人床上,以江承对顾声的看重程度,此番势必致使江承与日方不睦,他非但能把自己从中摘个干净,还可以从中钻更多的空子。
当然,江承现在这个反应,显然已经察觉,沈耀不以为意,耸了耸肩:“嗯,不过我刚从里面出来,楼上都快塌了,你现在怕不是和我扯皮的好时候……”
江承抬起头,老张已经招呼着保安团的人拖来了水管,几个巡查搭起临时的高台,喷涌的水流冲着四楼露台而去,火势式微之处的墙面上露出枯骨似的灰白。
他那时的注意力已不在沈耀身上,尖锐的不祥自心底幽幽升起,随即像被东风吹旺的野火般缠紧了他的心脏。焦糊味呛得人嗓子冒烟,热气蒸干了附近的水汽,干燥得人眼珠生疼,视线模糊。
江承突然把人群一拨,拔腿往里冲!
老张在高台边一眼看见他,一声高喊几乎喊劈了嗓子:“少爷!!”
人群已经被赶来的警官疏散了大半,打冲锋的警员冲进火场搜救。茂林公馆偌大一个前花园陡然空了出来。
江承挤开拥堵在前院的人潮,刚刚往里跑出几步,就望着某个方向停住了步子。
——隔着三三两两往外跑的女招待,顾声正靠边笔直地站着,微微向上抬起下巴。
他平静地抬眼望着四楼燃起的大火,年轻人苍白细腻的皮肤被染出跳跃的橙黄,公馆东侧的猎猎火光倒映在他玻璃似的眼瞳里,像卷进了黯淡无边的深渊,没能激起半点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