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_作者:井蓝(79)

  未被晨光驱散的乌云沉沉地压在城头,北风卷过门楼的旗帜,人声自远处隐隐翻滚,孤雁发出啸叫,自云层下飞掠而过,没入城际边缘。

  上万兵马自远处泱泱涌来,火光映亮天幕,灰黑色的硝烟燃遍城郊的四面八方。

  那是一支庞大的、具备现代武装力量的军队,装甲车碾过积满碎石的路面,骑兵和步兵紧随其后,横跨千里的自南往北推进,隆隆的炮声铺出声势浩大的背景乐,刹那间天旋地转,刺刀锐利的荧光填满视野。

  江承收起了望远镜,副官徐先荣疾步走到他身边,将刚刚转达的电报递上来:“少帅。沈耀那边已经撤兵,我方在淮南兵力有限,他们原本就是冲着蘅州军府去的,我们趁乱转移,避免与他们发生直接冲突是最理想的。”

  “转移?”江承的话被一颗近距离炸|弹震碎,支离破碎中他怒声喝道,“我们还能转移到哪里?!”

  “我们四小时前就计划转移,只是当时您不知去向……”

  江承接过草草写了几行字的电报,眼瞳肉眼可见地紧缩了一下,几乎不受控制地急促地喘息起来,他猛地转过身,抓住徐的衣领,脸色扭曲得近乎骇人:“顾声在哪里?!我问你,顾声现在在哪里?!”

  ——要急。限即刻到蘅州。江密。继正已深入南匪,苦心未枉,小子即刻领兵与之会合。父。印。

  “轰隆”!

  天地变色,风云激荡,沪上四通八达的来路已被纷至沓来的军队堵塞,前方杀声震天,打倒军阀的口号声响彻云霄,如狼似虎的起义军转瞬已移至城下,鲜血飞溅,战士被从马背上掀下,战马仰颈长啸,前蹄腾空,几欲脱缰疾驰——

  猛然被一把扯住缰绳!

  江承飞身上马!

  江知涯那封加急电报的含义他只看一眼就明白了,而真正逼得他发疯的却是另一方面。

  徐先荣说四小时前!

  四小时前!

  他当时正陪他心心念念的心上人在沪上驻地的别苑里睡觉,全然没顾上这一触即发的局势!

  一种可怕却又清晰的可能,在江承看到电报的第一秒从心头浮起,就像淬了毒的汁液缓慢而坚定地舔舐心脏,剧烈的绞痛使他无法呼吸。

  蘅州的民兵组织是冲着地处沪蘅边界的蘅州总军府来的,尽管江承在京北独霸一方,但却并不是江南起义的首要讨伐对象,刺杀他,或者剿灭他的军队固然也归属于讨伐军阀,但杀一个江承无伤于远踞津州的势力,即便因着讨伐蘅州军阀而军队打过来,也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声势浩大,几成围城之势!

  那也就是说,此刻袭向他的驻地的民兵团,就是冲他来的!

  对他深恶痛疾的人这么多,谁下定了决心、联合南匪誓要将他就地处决?

  醒来时顾声就不在身边,那他现在在哪里?

  那种令人心神俱灭的可能性席卷了江承的整个心脏,像一只无形的手毫不留情地揉搓,他目眦欲裂,眼角几欲滴血,炮声掠过他的身侧,战马如同本能般左冲右突,而男人浑然不察。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他就真的这么天真,相信江续,相信跟着那些南方人,就能真正的“革命”,逃离他的身边吗?

  炮火扬起的烟尘逐渐散去,迷雾里的雄兵与那个人的轮廓变得清晰。当年轻人清癯峭拔的身影浮现在他的视线中央时,江承的大脑一片空白,好像整片大地在这一刻倾覆过来,万物失去了他原来的颜色。

  一匹栗色黑鬃半血马从装甲车后踱了出来,刷得锃亮的脚蹬上踏着泛起墨绿色的漆皮军靴,深色裤管仔细拢进帮里,一身深灰猎装的青年跨坐马鞍上,疾风鼓起连扣的衣襟,露出里头一截埋着象牙领撑的衬衫衣领,年轻人微微朝侧下偏过脸,身姿板正挺拔,白皙清朗的面容透着些许凉薄的贵气。

  他这么骑坐马上,目光不经意似的下瞥,竟至于让江承霎那混淆了他的身份,仿佛被抽去了魂魄,怔愣地呆立在了原地。

  一时间一切猜疑、挣扎、焦灼与自欺欺人,所有关于过去美好的幻想和期待,全部都如退潮般向后退去,逐渐裸露出令人心惊胆寒的刻骨真相来。

  不受控制般的,江承露出了一个极其哀伤的、哭笑难辨的神色。

  他轻声说:“顾声,你这么大张旗鼓的,就是为了设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