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岩,来医院。”
挂了电话,我梦游一般晃到医院,看到他站在病房里的身影,又条件反射地往后躲。
但是他已经看到了我。
“叶岩,换完衣服过来。”
我从包里拿出白衣,就站在门口穿上,低着头一路走向病床前,听见他在对十七床的病人说话,语气很温和,“这个是我的学生,让他看看你的情况。”
我这才抬起头来,心虚似地看着病床上的老太太,并不敢看她。老太太体型臃肿,我一时也分不清是水肿还是肥胖,又不敢贸然动手,俞夏远却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了我的右手。
我浑身一抖,差点就把他的手甩出去,但他的手握得很紧,甚至捏的我直发疼。我就这么被他握着手,一直到他引导着我把手放在老太太的腿上,裸露的小腿暴露在空气中有些发凉,我茫然地看着他,对上他的脸,就更加茫然。
他放开我的手,“摸摸另一边。”
另一边腿却是发烫的,仔细看的话,略微有点发红,还有点轻微的水肿。
我试图偷瞄一眼床头的病历卡,他却巧妙地挡住我的视线,我知道他在等着我回答,于是我只好咳嗽一声,不确定地说,“是炎症吧。”
“淋巴管炎。”他动手帮老人盖好被子,示意我跟他出去,我终于鼓起勇气看他的脸,却没在他脸上看到一丝异样的表情。
他还是那么沉稳平静,含蓄地高傲刻薄着,然而我却不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从病房到办公室,短短的十几步路程里,无数年头在我脑海里沉浮打转——他到底事怎么想的?他怎么能这么若无其事?
他走到办公室,递给我一叠病例,我却没有接。二十年里积攒的勇气全都在那一秒钟用完了,我破釜沉舟地看着他,“俞老师,我——”
归根结底,勇气也是一种气,只要一个针尖上的力度,就立刻泄漏逃逸,他只需抬起手,做一个噤声的手势,我立刻就泻了气,再也发不出声音。
他慢慢走到我面前,神色温和,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他没有戴眼镜,那双漆黑的眼睛看着我,在温柔里,还带了某种让我期待的深意。
我紧张得连指甲都在发抖。
“你要说的事,我知道了。”他伸出一只手,但那只手只是落在了我的头上,传递了许多让我幸福到疼痛的寓意,“等你毕业的时候,再说吧。”
我一直把那句话理解为,“等你毕业了,我就接受你。”所以我也理所当然地觉得,他知道我要说的,是“我爱你。”
那个时候,我以为我们心有灵犀,然而现在想起来,我们好像全都自以为是的、完全地误解了对方。
25
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街上星星点点的灯火明亮地照着,只留下一小片黑暗,紧紧地包围着我。回忆像一个许久不见的老朋友,突然在你最落魄难过的时候造访,那种久远的亲切温暖里,溶溶地混杂着心痛和悲伤。
门被推开了,黑暗里看不清来人的脸,但只凭一个模糊的轮廓,我就认得出是他。
他伸出一只手,似乎是想去开灯,然而那个动作却定格在半空中,他转过身,面向着我,身体紧绷着,看起来挺拔,却孤单。
我们都看不见彼此,这样最好。我向前一步,扶住一张椅子,紧紧地抓着椅背,只有这样才能站得直、站得稳。
有些话,如果现在还不说,就永远都不能说出口了。
“俞老师。”
“你怎么还在这?”他的口气不想询问,淡淡地,像是一种感慨。
“我有话跟你说。”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白衣在夜色中分外鲜明,我深吸一口气,很快地说,“俞老师,考研的事很对不起。”
他沉默了一会,冷淡地说,“算了。”
他的淡漠让我急躁起来,我把椅子一丢,走几步赶到他面前,急促地解释起来,“俞老师,我其实是怕考不上,我准备一考上就跟你说的,但是你先知道了。我真的不是要瞒着你,我就是怕我考不上很丢人,我不想让你觉得——”
说到这里我卡住了,然而他就在我面前,听我说话,那一点羞愧又算什么。
“你一直觉得我很好,”我低声说,“我不想让你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