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秦海贝彼此心照不宣,只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各自继续沉默。但对于母亲,秦海崖实在不忍,只能先安抚一刻是一刻:“妈,您别担心。拖这么久肯定不是海鸥的问题,一定是别的地方出了岔子,所以才推迟了。”
在徒劳的期盼和毫无头绪的揣测中,等待似乎变得没有尽头。当观众都在议论纷纷的时候,台上的乐手们却仍在舞台灯光的照射下保持着舞台的礼仪。他们也很想知道后台发生了什么,鉴于秦海鸥上半场的表现,大部分乐手都怀疑是指挥突发身体不适,或是后台其他人员造成的原因。他们也很想和身边的同事聊聊各自的猜测,但舞台上哪怕只是一个细微的动作看在观众眼里也会非常明显。他们只能不动声色地用眼神进行有限的交流,舞台上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东张西望,全体乐手维持着他们最初就位时的严整姿态,无声地等待着指挥和钢琴家入场。
王一夫望着骚动的观众席和依然紧闭的上场门,心情沉重,难以为继,终于悄悄将手伸进衣袋,摸到了装着速效救心丸的小药盒。他先前也曾暗中观察过谭硕的神色,试图从这个年轻人的脸上找到令人安心的信号,却失败了。谭硕眉头紧锁,表情凝重异常,幕间休息时洋溢在他脸上的愉悦神采已消失无影,他如雕像般望着舞台,舞台的灯光映入他眼中,成为那眼中唯一的一点光亮。王一夫知道,虽然秦海鸥不曾对自己提及委约这部协奏曲的经过,但以秦海鸥的性格,他对谭硕如此信任绝不可能仅仅因为谭硕的才华,一定还有更深层的原因。此刻见到谭硕这样的反应,王一夫的心里就更加感到绝望。
时间继续向前推移,又是半分钟过去,眼看开场的时间已推迟近三分钟,场内的情况却仍然没有得到改善。谭硕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了,但他感觉不到背上的黏腻和精神高度紧张所带来的窒闷。在刚刚过去的近三分钟里,他只能感到时间的利刃随着嘀嗒走过的秒针,一刀一刀无情地凌迟着他的信心与意志。他感到自己被撕裂,一部分方寸大乱,疯狂地想要从这打击中解脱出去,却不得其法;一部分被凌晨的那个噩梦重新缠上,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忧惧而惶恐;但还有一部分,当此之时仍不肯退却,依然固执地相信着秦海鸥,正如秦海鸥当初固执地相信着他一样。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跳起来冲到后台去看看这是怎么回事,可几乎同时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知道这绝非明智之举。况且,如果秦海鸥真的是由于紧张复发才拖到现在,就算他去了又能有什么用呢?现在的他已经无计可施,更不知该如何面对秦海鸥。在秦海鸥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什么也做不到,他只能僵硬地坐在观众席上,眼睁睁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走。
整整三分钟过去,从台上到台下,焦灼的等待和不安的议论逐渐被一股巨大的尴尬所取代。而鸦雀无声的门内,气氛也已经紧张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为了避免将后台暴露在观众的视线中,门内的灯光被刻意调暗了许多,众人在这昏暗的光线中等待着秦海鸥,而秦海鸥则合着双眼,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过去的三分钟里,他费了很大的力气稳住心神,然后在彻底静默的黑暗里一点一点拔除心中的杂念与恐惧,强迫自己从头思考这一切的根源与意义:他为什么紧张,又为什么要站在这里;他该做些什么,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内心深处,秦海鸥知道自己是能克服的。不止昨天,更早以前他就能够做到。可那时他是如何做到的,谭硕又是怎样引导他的?那时他曾自己悟到了答案,那也是谭硕想告诉他的——“只要想着音乐就够了”,只要想着音乐,他就不会再感到紧张。可是,眼下他要想着的音乐是什么呢?他的音乐在哪里?
秦海鸥在思绪的荆棘中苦苦跋涉,当身边没有了谭硕,他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忍受精神重压带来的痛苦,沿着记忆的脉络去搜寻关于这部协奏曲的重要回忆。他曾走在雪峰下的青山之间,聆听山谷中飘起的歌声,也曾坐在暖融融的火塘旁边,聆听阿婆吟唱古老的故事。他曾为了学习一段鼓点挥汗如雨,也曾为了一次离别留下伤感的泪水。他看着谭硕一行行,一页页写下这个作品,从无到有,千锤百炼。他们曾为了一个乐句争执不休,也曾为了几个音符开怀大笑。那些乐思泉涌的日子,那些苦思不得的日子,那些废寝忘食、疯疯癫癫的日子,那些因为创造音乐而变得激情洋溢的日子——这一切不仅赋予了一个作品生命,更给了他一生都无法忘怀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