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这怎么说呢……少爷,这话长着呢,等你缓过来了再说吧。”
杜云峰看他额头上有鞭子抽过的红痕,显然是遭了不少罪,联想到他被日本人追,他在心里也猜了大概。
关东这片大地,名义上叫什么满洲国,可那是挂羊头卖狗肉,满人的老窝早就成了日本的屠宰场。
进了这个地界,是要任人宰割的。
胸前的脚丫子冰凉,他望着没什么力气的周澜——安少爷天生就眼窝子深,这下更陷了,脸还是记忆里的清俊秀气,虽然穿的破破烂烂,但斯文之气是骨子里的,还是给人干干净净的感觉。
周澜和杜云峰是老相识。
杜云峰是杜管家的儿子,杜管家在周家是老臣仆。
杜管家忠心耿耿,任劳任怨。周澜的爹——周悍世死的早,和关外金矿的联系就由杜管家一个人勉力支撑,每个季度,关外的金条会按账运到周家,杜管家从来没贪过,也没多要过一分的酬劳,为了不给东家添麻烦,连自己的家人都是养在百里外的沧州乡下。
杜云峰就生长在乡下,他八岁那年,娘在生弟弟杜云海时出了很多血,稳婆慌里慌张跑里跑外时,他娘一命归西。死了娘的孩子,父亲又常年不在身边,只有一个奶娘还忙着照顾刚出生的小云海,杜云峰就一个人,在乡下,不得不自由自在的成长。
有钱花、没人管,弟弟太小,他顺理成章的成为了一个野孩子。
他天赋秉异——在打架这方面。十岁打遍全村无敌手,后来发展成打遍全镇全县无敌小霸王。
乡下的学堂他堂堂正正的去上了,就是没正正经经听过。逃课闲逛听人说书是他的爱好,从说书人的嘴里,杜云峰勾勒出一个占山为王的世界——作为一名艺高胆大乡间少年,这个梦想顺乎天命,浑然天成。
杜云峰十四岁那年,他弟弟杜云海长到了六岁了,已经能做跟屁虫了。
杜云峰一直过着无忧无虑,乐观向上,欺软揍硬的生活。后来,不知是杜管家意识到了什么,又或者天意使然,杜管家在这个儿子大展宏图之前,匆匆把兄弟俩带离了沧州。
他们来到了繁华的大天津,大都市的眼花缭乱让他开了眼界,也让他感觉到陌生不自在,在到来的第一天,他想拔腿逃回沧州乡下,回到自己的地盘上去。
就在当天傍晚,他见到了十一岁的周澜。刚刚放学回来的他一身白色洋装,从夕阳的余晖里走进客厅大门,浑身镶着金边儿一样的人儿,眉清目秀,安静斯文,眼神带着点不易觉察的冷漠。杜云峰当时并有意识到周澜的神情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与冷静,他只能感觉到见到周澜时的身心一震,很多年后他回想这一幕时,才知道从第一眼开始,周澜就把他的魂魄镇出来了。
周澜走过杜云峰面前,和自己的母亲问安,侧脸打量杜云峰,微微仰头,眼角含笑。
彼时,杜云峰正一手拉着父亲的衣角——他刚才闹着回想回沧州。杜云峰整个人定格在那,他眼前的这个男孩眼神清澈,睫毛浓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安静的看着他。
杜云峰在乡下从来都见过这么好看干净的人,不,逛了一大天的大天津卫也没遇见一个。
“你好,我是周澜,你是老杜的儿子吧?”少年周澜大人般礼貌的伸出一只手,那只手干净瓷白,不卑不吭伸向杜云峰。
一向野气十足的杜云峰突然低头,左顾右盼,一只手在自己的裤子上搓来搓去,想伸又不敢伸,不知所措,完全忘了方才要走的决心。
周澜见他这幅摸样,心下有些了然,温和地笑笑,收回手,转身走到老杜身边:“老杜,你儿子长得可不像你。”说着脱下外套交给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哑巴叔。
“是啊,少爷。”老杜微微哈腰,很恭敬的回答。
周澜的出现改变了杜云峰的世界观,他仿佛又打开了一个新世界。
他是向往美好的,之前那些占山为王的理想本来是美好的,可此刻看起来和美好简直风马牛不相及。自己站在周澜面前,明明个子高出一个头,气场却矮了一个头,他的土气,对方的洋气,他的胆怯,对方的不卑不亢,对比鲜明。
关于“美好”的标准,来了个乾坤大挪移,南北极对调,前后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
周澜才是美好的。
所以,后来的日子里。当周澜放学被“小分头”们拦住勒索钱财的时候,杜云峰义愤填膺,横空而出,以一敌五,把一群小痞子揍得哭爹喊娘。他根深蒂固的认为,周澜是美好的,美好的东西应该被保护,不能被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