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鸢并不了解前置性胎盘是怎样的一种病症,临床上是什么反应,风险几何,如何治愈。碍于他是个男孩儿,成年,李小杏挨着他,不舍爱怜地看着他,觉得有话可以和这么优秀高大的儿子悄悄抱怨,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她只能挑拣些平易好懂的词句,解释给李鸢听:我这次怀孕医生说很风险,年纪大了,又是前置胎盘,说胎盘长在了生你的刀口上,很容易出血。
长在生你的刀口上,很风险。李鸢知道,这话绝没有怪罪的意思,因为这事儿不可控,谁都不想。只是不是这话里指向的那个对象,就永远不能理解他听完这话,仿佛被当即问责了似的不悦。生我是个错误么?害了你现在的这个。很偏激的想法,李鸢却控制不住地这么想。
他当即皱起眉。李小杏抬头,轻轻地看着他眉心蹙起的小小“八”字。
“所以呢?”李鸢为李小杏揪心,一点也不为她这个孩子,他有点儿厌恶这坐下便拱出的一块儿:“可以治么?医生跟你说了么?”
“医生当时是跟我说,前置性胎盘有边缘性和完全性,我还没满二十八周,不一定不会是完全性,如果长到……恩。”李小杏顿了顿,觉得这词儿避无可避了,才慢吞吞输出口:“长到子宫外面压迫膀胱什么的,就很凶险很凶险了,很容易大出血,妈妈就没子宫了,就没命了。”
李小杏答非所问,李鸢问她可不可治,她在铺开说自己的风险。那话语里的恐惧和失意是显见的,但李鸢又在她话里听出了一种几不可查地渴盼。李鸢对父母与子女间的情绪足够敏感,可以捕捉,却没有那么强的阅读理解能力,好比拿到通篇超纲词汇的短文,译不成连缀的整句。
他平静地复述给彭小满听,说:“我都有点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明明我是她儿子。”
“螃蟹要解开绳子让他活动起来才养得活。”彭小满从浴室门边走近李鸢,弯下腰拾起浴缸里躺着的一只六月黄,说:“很简单啊,我懂,我告诉你。”
彭小满边解着蟹上紧紧缠着的道道棉绳,边说起葛秀银。说他妈以前是云古晚报社做四版编辑的,办公室的文职,清闲又没什么人身风险,顶多钢笔掉了砸着了脚趾头的那种。大病以前,小痛小灾也少,最多是长期伏案,落了个颈椎的毛病。
“她每次一腰痛就会跟我抱怨,说她哎呀,多疼多疼啊多受不了啊多抠不着捶不着浑身难受啊巴拉巴拉的,我知道她就是活动少了,我嘛,就也不怎么搭理,就说您运动少了,多抻抻。我每次一这么不走心,她然后就会继续变本加厉地和我抱怨和我哭诉,还会查百度给我看,听什么狗屁专家说颈椎毛病也很风险也不要不当回事儿,差不多要把自己查出个绝症来的时候,说她自己会不会是脑里长瘤。”彭小满叹口气,一个小白眼儿:“你说这哪是脑里有瘤儿?明明是脑子冒泡。”
李鸢给他逗笑了,低头不响,拾了螃蟹跟着解线。
“后来我就明白了。”彭小满看着李鸢:“她呀,其实只是在跟我撒娇而已。她希望用她的病痛来换我作为子女的着紧和在意,她不是真的痛得受不了,她只是希望我能为她揪心。”
李小杏希望李鸢为她揪心,让她感觉到,自己被孩子那样的珍视着。
“真的是这样,接下来我只要一做出很关切她的样子,很认真地问她你是不是真难受啊,要不和我爸请假陪你去医院吧,她就会立马不说了,眉开眼笑地告诉我她没事的,不要挂心她,学习要紧。”
李鸢抬着下巴看着地,良久一颔首。
“所以我觉得你还是要珍惜吧。”彭小满下面一句话,说的犹如蹑步:“珍惜她觉得这件事情还能拿来当做讨要你关心和在意的筹码,真到了我妈现在这个份上……”彭小满舔了下嘴巴,笑了一下:“她现在就再也不会跟我抱怨她难受了,因为她是真的难受,但她永远说没事。”
解开绳子的那只六月黄,舒张开瓦青的有力双钳,刮挠了一记浴缸的陶瓷壁。滋啦滋啦,细微的动静,就像李鸢此刻心里的一声拟音。他心被凭空攥了一把,攥到了尖尖儿上,尖锐又飞快地刺痛着,为了彭小满。
“是……”李鸢犹豫半晌:“尿毒症?”
“是啊。”彭小满很快点头,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