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芸抢白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快活了?”她愣了一下微笑起来:“伊万,你说我要怎么办?”
伊万耸耸肩,说:“九小姐才得十六七岁,自己还是要人照管的。”他的腔调神情和早先芳芸跟唐珍妮讲话时一模一样。
芳芸虽然心里确是不快活,也叫他逗的笑出声来,她一本正经点头说:“可不是,我是糊涂了。这些与我有什么相干?”讲完冲伊万嫣然一笑,迈着轻快的步子拿了一个苹果,一边啃一边做习题。
傍晚,岳敏之提着一包苹果上来。他神情疲惫,白衬衫被汗浸得紧紧贴在身上,一进门坐到他惯常坐的那张藤椅上,好半天都没有动。
黄妈在厨房炒菜,滋滋啦啦的声音伴着香味飘到客厅。伊万和黄伯在阳台下象棋,莎丽偎依在伊万的脚边。太阳慢慢落到西边,把阳台上的两人一狗染成绯红色。夕照下的客厅里亮堂堂的,情形和所有幸福的上海中上等人家的傍晚没有什么两样。岳敏之靠在藤椅上舒服的叹了一口气,注视伏在案上专心演算的芳芸。
芳芸的钢笔尖轻轻划过草稿纸,留下一串串零乱的字符。她沮丧的抬头,视线正好和岳敏之的视线交汇。岳敏之清了清嗓子,轻声唤:“芳芸。”
不晓得哪一家的收音机声音被调皮的孩子拧到最大。甜而且腻的“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歌声突然响起来,盖过了岳敏之的说话声。岳敏之看着芳芸微笑起来,眼神温柔。
明明有事情要讲,他偏偏一副皮里阳秋、若无其事的样子。芳芸咬紧嘴唇站起来,又慢慢坐回去,小声道:“你不是忙么,还来干什么?”
岳敏之走到芳芸身边,芳芸嗅到他身上隐隐约约的汗味,皱眉说:“我去给岳大哥打洗脸水。”绕开两步进了灶间。黄妈看见芳芸脸色不大好,连忙丢了锅铲去拿脸盆。芳芸靠在水池边的,脸上现出犹豫的神情。
黄妈把洗脸水送进客厅回来,轻轻推了芳芸一把,小声道:“九小姐,不好把客人这样晾在一边的。”
芳芸慢慢走回客厅,她看着岳敏之,微笑道:“丘七少和我讲——你和我们俞家有仇,那家卷了俞胡几家买机器款子的商行其实就是你开的,你说他是不是胡说?”
岳敏之沉默。
夕阳沉下地平线,客厅的光线黯淡下去。岳敏之的脸上的神情有些看不清楚。芳芸盯着他的眼睛,脸上依旧呈现微笑,眼泪却顺着脸颊淌下来。
岳敏之想替她擦眼泪,缓缓伸手将触到她的脸颊,到底不敌她那一双清澈的眼睛,别过脸去,轻声道:“他说的都没有错。”
芳芸忍不住哭出声来,“岳敏之,你要报仇为什么要用这种手段?”
“从前他们——就是这样对我家的。”岳敏之艰难的吸了一口气,“芳芸,你那套装零食的小匣子,你好不容易集齐了五只的,其实就是家祖母的旧物,一共有十二只小匣三只大匣。倘若我叔叔记得不错,那十只必定还在你祖母那里。”他停了一停,慢慢道:“你们老太太变卖的私房,大半都是我家旧物。我记得俞老太太有个心爱的茶碗,倘若你细细看过碗底,当晓得那里镌着‘岳’字……”
“别说了。”芳芸伸出手指向大门,断然道:“大门在那里,请走。”
“芳芸?”岳敏之有些迟疑,却得不到芳芸的回应。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就走。
芳芸跟在他身后三四步远。他的步子慢了下来。门轻轻地,紧贴着他的脚后跟合上了。岳敏之停了两秒钟,大步离开。芳芸靠在门上,听见外面一些声音也没有,放声大哭起来。
“好好的怎么闹起来?”黄妈忙忙的绞了一把湿手巾冲进客厅,嘴里不住的说:“黄妈给你开灯。”
“黄妈!让九小姐一个人呆一会。”伊万轻声打断她,黄伯连忙把黄妈拉到阳台上去。他自己走到灶间,在放酒的橱子里翻了一会翻出一瓶白兰地,找了一个玻璃杯,倒了小半杯酒,出来递给芳芸。
芳芸接过来一口气喝下去,酒劲儿上来,大声道:“原来他不是真的喜欢我。”她摇遥晃晃的走向自己的卧房,将关门时含糊的吩咐:“去汽车行叫辆汽车,明早要用。”
黄妈从阳台跑过来,把湿手巾塞到芳芸手里,芳芸抓紧了手巾,轻轻把门合上。伊万耸耸肩,走到一边打电话。黄妈拧开电灯,在客厅里转了一会,小声和黄伯商量:“九小姐和岳少爷吵架了,要不要和我们太太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