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站来到室外,人的体感温度已经比晌午那会儿舒适不少,持续了一整个白昼的放肆高温终于傍近夜晚时有了回落的迹象,天晴朗得过分,晚霞晕着淡淡的粉红色。
他戴上耳机,隔绝一切噪音和杂念,踩着鼓点迈步,心中有不可名状的欣喜。
康崇早到了几分钟,坐在图书馆门口高高的石阶顶端等候,伸长了两条腿。没过多久,熟悉的身影进入他的视野。
纯白T恤,旧牛仔裤,发型一言难尽,耳机线绕在脖子上,单手提着黑色挎包,面孔素净却不乏味,仍带着些青涩、稚拙的学生气。
这张脸他已经看了许多年,童年,少年,青年。快乐的,自在的,羞赧的,沮丧的。各个时期,各种表情,一样都没错过,一样都没失去。
他对着这张脸毫无负担地微笑起来,如此安心。
“怎么不进去。”
景允跨上楼梯,几步到他身边,扯起被汗黏在身上的衣服扇了扇风,额发朝上拢着,显得眼睫浓黑,眉骨鼻梁白得反光。“里面凉快。”
两人一齐往里走,推开图书馆厚重的玻璃门,空调冷气混合着油墨书香便如倾覆的海水把他们包围,从头到脚。毛孔骤然收缩,舒服得打了个激灵。
“你不知道,全是小孩儿我靠。”康崇压低嗓门:“我这么大人杵他们中间跟傻帽儿似的。”
“放暑假了么,没办法。”
馆内四处张贴着“保持安静”“注意音量”的标语,俩人但凡想说点儿什么就必须凑到一块儿,耳鬓厮磨。景允仰头靠近康崇侧脸和肩膀间的空当说话,体温依稀,口中残留着酸甜的柑橘气味,低垂的眼帘蓦地撩起,看得康崇心脏一紧。
他瞳孔颤了颤,头摆向另一边,喉结滚动,抬脚跨过遍地扎营姿态万千的人类幼崽们,再出声时语调已回归平常:“祖国的花骨朵儿啊……留神叔叔践踏你们。”
他们要找的书归类于国外文学专区,跟这儿隔了七八个柜,只能徐步摸索过去,走马观花,遇见感兴趣的就多逗留一会儿,大致翻阅浏览一下,想买的直接捎上。
景允是文科生,康崇是理科生,关注的领域完全不同,偶尔分头行动,走着走着突然失散,也不着急,循着过道溜达,总能找到。
景允在位置显眼的展柜前挑选最近新出的畅销读物,粗略扫过拆封的试读本,以他作为编辑的职业素养和专业眼光审视,预感是自己喜欢的类型,便拿了一册包装完好的,沉甸甸的抱在怀里,去找康崇。
他在转角处发现了他的竹马,他暗恋的男人,正斜倚着书架读一本封面雪白的诗集,脖颈微微弯曲,手指托着书脊。他心中忽而落满了尘。
第7章
他向康崇走去,走进落日余晖和狭长剪影里,低下头,望着两个人交错的双脚,从前是白色球鞋,如今是棕色皮鞋。
康崇靠窗台坐,倏然比景允矮了两头,松弛地伸长腿,脚尖朝外摊开,绕过对方的鞋跟,再近一厘就能碰到,又始终碰不到。
他似乎总是很擅长把握这样的分寸和距离。
景允问:“书找到了?”
他耸耸肩:“还差一本。”
“日本文学”专柜的第四层,摆放着好几个版本的《潮骚》。厚度、装帧、设计、排版、价格,都不一样。景允挨个儿翻了翻,最后选了平装的小开本。
“有什么学问吗。”康崇拿来精装的硬皮本做对比。
“翻译。”
景允用拇指和中指拿书,侧过书脊,冲他指指纵向排列的蝇头小字,跟在书名和作者下面的“译者”:“这位老师翻译得好,无论措辞还是行文。翻译很重要的,直接影响阅读的舒适度。”
“间接影响的应该是排版,字体间距和段落编排。”他把《潮骚》摆正,和《熊镇》、《夏与西伯利亚》摞在一起,指腹蹭过康崇的手,“相比之下,这本好些。”
康崇笑笑:“你好懂啊。”
“我总归是干这行的。”
收银台和入口同一方向,他们原路返回。不知不觉,馆内的学生走掉了将近一半,感觉空间充裕不少。
康崇看了看表,时间也确实不早了,随口问景允道:“晚饭想吃什么?”
景允没有回答。
他的脚步逐渐放慢,脑袋偏离一个角度,盯着他们斜前方似远似近的某处。康崇循着他的视线张望半晌,还没看出什么名堂,对面的人猛地一跳,使劲儿朝他们挥动起手。
“哎……!”
是他们俩的小学兼初中同学。
“我操,康崇!十年没见了吧?亏我能认出来!”穿短袖裤衩的男人专门绕路过来,热络地打招呼,音量已经压得够低,被兴奋的情绪这么一渲染听起来还是有点儿突兀,顾及公共场合,只好缩减成气声:“这,这是……景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