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灯_作者:七堇年(111)

2018-04-30 七堇年

  ……我需要钱,叶蓝——她对她说——我要带着孩子离开,必须要钱。她将所有事情告诉叶蓝,并且请求她给她支援。声音是恳切而无助的。却依然有着镇定。她自是知道,叶蓝是目前唯一可以指望的人。除此之外她别无选择。

  叶蓝在电话那边对她的遭遇感到惊讶,并且一时间没有吭声。卡桑心里只觉得一紧。感觉希望仿佛摇摇欲坠,吊在半空。

  卡桑,我自然可以给你一张支票。但我想孩子生下之后,你未免还能轻易走掉,毕竟起码连手续都要多一份。我想尽快来加德满都带你走。告诉我你的准确地址,卡桑,等我过来。她说。

  卡桑听到她所说的话,在那个瞬间握紧了电话筒,渐渐用力,仿佛要捏碎一般。

  摇摇欲坠的希望已经放平。她明白这世间的人情稀薄。而她能拥有这般的盛大厚重的情意,在这漫长的焦灼与艰辛之后,只觉得泪都要流出来。

  11

  十月。绵长的雨季刚刚过去。加德满都仿佛是刚刚从水中走出的女子,裹着湿漉漉的沙丽,浑身有着水润的冰凉与光滑,绽开红莲般的娇媚。

  那日她刚刚收拾完一间客房,铺好了被单,走回值班室房间。坐下不久,一个女子走进她的房间。

  我来登记一间房,卡桑。

  卡桑抬头,怔怔地看见叶蓝已经站在面前。背着一只登山包。眼神之中兀自有着深意。

  叶蓝住在这家旅店的一个星期之内,就带着卡桑去领事馆办好了回中国的手续。因为并没有登记结婚,所以过程并不复杂。但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地离开,她塞了很多钱给经手的尼泊尔官员,以做到掩人耳目,无人知晓。毕竟迦南在当地十分有名,而卡桑参加了他的公开婚礼。

  等手续办完,机票就已经拿到手。

  卡桑离开加德满都,几乎是以人间蒸发般的姿态。悄无声息,没有让任何人察觉。将保管的房间钥匙放在原处,一切都如自己刚刚来时的样子。她是尽心做好了自己分内的事情的。问心无愧。

  在飞机起飞的时候,得以第一次俯瞰这座古老的城市。低矮而破旧的民房,数不胜数的神庙……暗红的砖墙,灰色的水泥房子,黑色的木雕,和棕色的屋顶。再飞高一点,便只能看见大面积的青莽的山区,占据了这片起伏的大地。无数的山峦之巅堆积着终年积雪,非常壮观。视野很快就被厚重的云层所阻挡。

  叶蓝就坐在旁边,看着她。卡桑,你有没有不舒服?她问。

  不,我很好。我只想要睡一会儿。

  她缩回身体。安心地躺在飞机座椅上,闭上了眼睛。

  很久之后,她回忆起在加德满都的岁月。某个时刻她怀疑,自己是否曾经动心过就这样一直留在那里,做一个真正辛劳而坚韧的女子。在溽热与卑贱的凌虐之中,以一种苦修一样的大化之心,甘愿,顺受,生子,劳作,然后到死,被抬到河边烧成灰烬。

  我们不是在这个地方过这样的生活,就是在另一个地方过这样的生活。而这些生命中必须涉过的艰辛,真的又因为地域不同就不同么。

  当她饱尝汗水的咸涩,能够获得一个短暂的闲暇坐在旅店门口的凳子上,怅惘地眺望雨季的旧城上空时候,她就能够觉得微微快意。心中有踏实。仿佛刚才的辛苦,完全都消失。为着眼前这微不足道的幸福的罅隙,能够发自内心地愉悦起来。这愉悦细微短暂,却超过一切满足。

  那是一种归属感,和旁观姿态。那是唯独坐在黑帐篷里,窥探世间景致的时候才有过的心情。那是家。

  但或许依然不是。毕竟她还是想要离开。

  她仿佛整个人彻底地舒缓下来。一觉睡了将近五个小时。飞机抵达北京首都机场的时候,叶蓝把她唤醒。

  到家了,卡桑。她说。

  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还留在北京的学校宿舍里,是一个普通的学生。养父离开,她因不愿让母亲承担自己的存在,于是便决绝地选择走掉。跟一个萍水邂逅的男人交往,然后跟着他离开。

  恋慕他的那张面孔,彼此毫无了解,真的是连一点都没有。仅仅是在跟他一起吃了两顿饭之后,就开始站在三环的大桥下等他来幽会,在晦暗的房间里与之纠缠,若即若离。却因为自己的焦灼,不肯放弃。但是即便如此她还是要跟着他。并因为这种盲目,被带到尼泊尔,流落到一家旅馆餐厅,在里面做苦工。没有丝毫报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