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知道,这场由历史发动的明目张胆的愚昧阴谋,究竟要把自己和自己的青春推到一个怎样尴尬而绝望的位置。
冬天来了。伐木以及清林的工作繁忙了起来。穿着棉大衣,戴着狐皮帽子在林中劳作,浑身十分笨重,干起活来倒不觉得冷。脚踩在厚厚的积雪里嘎吱嘎吱作响,干燥的雪花像是滑石粉一般柔爽,渴了便抓一把塞进嘴里,牙齿都冻得生疼,但是很快就能感到甘冽的雪水像是薄荷一般爽喉。口罩中呼出的热气使得睫毛上凝结了一层白霜,冰渣子一样硌眼皮。
男生们伐木,女生们清林。尽管辛苦,但是劳作的间隙却得以欣赏世间罕见的奇观。
山岭上满是黑森森的松林,尖端上覆盖一层皑皑白雪,色彩分明。小溪流的两岸结了冰,铺成一条晶莹剔透的人间银河,蜿蜒在林中。溪流中间一汩未冻的涓涓水流湍急地冲过来,发出编钟一般的绝妙声响。夏季里的一片湿洼地,在冬日的时候表面的水结成冰,变为一张玻璃,青草和黄花不可思议地被封冻在那张冰雪玻璃下面,依旧是生如夏花般鲜艳,如同一只无色透明的精美琥珀。
衬着瓦蓝的天空,雪后的林中白桦高大素丽。褪尽了叶子,只剩裸露的纯白主干,唯有辛香的汁液生生不息地在其中川流。放眼一看,树枝裹着皑皑的雪,树丫之间挟着许多精巧如同黑眼睛一般的可爱鸟窝。白桦傲然挺立,规则地将身后的瓦蓝天空分割为两半,银剑一般直耸云霄。阳光在白桦的轮廓外围还镶出金色的边沿,美得震慑。
除却为雪作陪衬的白桦,林海雪原中还点缀着苍翠的冬青,四季绿意盎然,茂密丛生,冷翠如凉夏的阳光,迎着耀眼的白色积雪看起来格外令人爽心。到了冬末春初的时节,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如画纸上的泼墨,开满了灌木植株的枝梢,有着粉白的羞涩花朵。
在候鸟离去之后的寂静山林里,白雪纷纷扬扬,一场接着一场,四野一片迷茫。雪后很快就露出冰蓝色的洁净苍穹,阳光从群山背后透出幽幽的青光,将林海雪原点亮。林间厚雪平展延绵,铺满了耀眼的金色,像是大片有着轻柔手感的华贵皮草。
但是在那些望不到尽头的冬日里,帐篷里面冷得像是大冰窖。帐篷里的床都是木制,无法做成火炕,在晚上零下三十多度的气温里,睡觉必须依靠火炉来维持温度。知青们每周轮流安排不同的人在夜里值班烧火取暖。放倒一只大铁桶,在上面挖开一个洞,连一根烟囱直通毡顶,便成了一只大火炉。夜里值日生要持续给它添柴,保持温度,以便知青们不被挨冻。到了半夜两点左右还要出门到河谷的不冻泉那里挑水上来放在炉子上温着,让大家早晨有温热的水洗脸。当然,半夜值日,第二天白昼里就不用出工,在帐篷里补觉即可。
那个周轮到简卫东值日,恰好他意外地获得了一本破烂不堪的手抄本:《九级浪》,抑制不住狂喜,兴致勃勃地发誓要在借阅期限——也就是这两天之内——看完它。在那个精神极端荒芜的年代,能够幸运地找到一本如此流行的地下文学并躺在床上偷偷看,这种刺激的兴奋程度自然是无可比拟。
夜渐渐深了,大伙儿都已经陷入沉睡。他嫌火光不够亮,便又点亮了马灯和一盏煤油灯,一边守着火炉一边看书。他兴致高昂,以至于不愿意或者害怕忘记去添柴,每添一次就总是塞很多的柴进去,看到火焰熊熊,炉子变得滚烫,他又安心看下去,希望炉火可以保持长一点的时间。
他看得入迷,直到凌晨三点的时候,才想起应该去河谷打水温在火炉上供人早上洗漱了,于是便起身准备出门。出门之前,他将火炉里堵塞的炉灰清理了出来,但是由于没有找到簸箕,便就暂时将炉灰堆积在旁边,顺便让其发挥余热。怕出门之后炉火熄灭,他特意又添加了很多的新柴进去,看到炉火熊熊地燃烧了起来,这个小伙子就呵欠连天地挑了两只木桶出门打水了。
是一个晴朗干燥的雪夜。刮着阵阵大风。雪深过膝,走起来格外艰难。借着月光,他来到泉水边,却不下心在冰上滑倒,摔得鼻青脸肿。好不容易忍着剧痛狼狈地爬起来,摸着黑坚持打了两桶水,艰难地往回走。膝盖非常痛,浑身都冻僵了。他心里暗自担心着双手的受伤,悔恨着这倒霉的值日。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回到了营地。然而他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只见烟囱的铁皮已经通红,烟囱口周围的毡顶已经冒出了火苗,焦糊的味道格外刺鼻。他心里一紧,赶紧往前跑,还没爬上那个坡,就只看见火苗随着一阵山风腾起,接着轻轻地啪啦一声,毡顶垮了下去,瞬间就点燃了帐篷里的灯油柴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