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不知为何,笑容非常疲惫,看起来令人揪心。她轻轻对简生说,来,坐下来吃饭吧。
她从厨房里端出一个漂亮的圆形纸盒。里面是生日蛋糕。剪掉红色的塑带,揭开纸盖,闻到香甜四溢的奶油气味。颜色鲜亮诱人。上面用樱汁酱写着,简生,生日快乐。很贵的一个蛋糕。母亲絮絮叨叨地说,这是我提前订好的,下午刚刚取回来。
简生看着母亲的脸,细细的皱纹盘绕在额上,仿佛是光阴粗糙的舌苔,舔噬着命运辛酸的味觉。带着疲惫的愉悦,却因了富有岁月的质感,看起来更加令人于心不忍。
一切都过去。再也不需要相互苛求,中伤。那些彼此都将自己对命运的怨悔发泄给亲人的日子,终将被原谅。那一刻简生发现自己一旦面对温情就将难过。他的成长当中,还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自己的生日,甚至在十二岁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
简生切下一块蛋糕,给母亲,然后自己也切下一块,安静地吃。
母子之间依然没有对话。盲目的进食使得心智愚钝,他渐渐觉得不再那么难过。
吃完蛋糕晚餐,简生帮母亲洗好碗,扫了地,上楼看冬天的夜景。他诧异地看到楼顶的花园没有荒。不知道母亲在自己离开的日子里,花了多少时间照料。简生再次像过去那样,用铲子疏通花圃的排水洞。修剪花草。站在栏杆边俯看城市华灯初上。下楼回书房看了几篇散文。清理了一下画具,丢掉几管干瘪的颜料。忙碌了两下再走出房间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十一点了。
他来到主卧室门口,门关着。他站在门口,不知道母亲是不是已经睡了。他站在那里犹豫不决。是否应该敲开门,对母亲说一声晚安。这么长久的隔膜之后,他们已经变得陌生人一样生分。
最后他还是没有敲门,犹豫之后,走回了自己的房间。房间里的卧具全是干净的,带着洗涤剂的气味,以及规整的折痕。是这么郑重其事地准备好,迎接他的回来。他心中忽然一阵心酸。
他关上灯,准备睡觉。躺下去不久,敲门声却响了起来。母亲在门后面试探性地问,简生,你睡了吗。
简生说,进来,门没有锁。然后他从床上坐起来。母亲走进房间来,坐在他的床边。
简生,这些日子,在老师家你过的好么。
一切都好,生活很安静。
简生,你想过回学校读书么。
……我会回学校的,但是我想要考美院。我这个样子,也是没有办法考普通大学的。老师也对我很有信心。只要这么坚持画下去,我想我考上一所顶尖美院是没有问题的。
那就好,你有明确的路可走,让老师多帮你。
恩。她一直都在帮我。
简生。母亲忽然声音有些哽咽。你已经十八岁。我想,也许是应该送给你一份财产的时候。
简生心里有所震惊。为什么?我不需要任何财产。他说道。
简生,你听我说——母亲伸出手轻轻抚摸简生的头,简生有些不解地望着母亲,这应是母亲第二次抚摸他。而第一次,还是十二岁夏天的乡下,第一次见到母亲的那个傍晚——我给你这把钥匙,你千万保管好。在新加坡的花旗银行,有你的保险柜。那些财产,供你自立所用。
少年诧异之极,他问,为什么,有什么事吗?
母亲笑容悲漠,她说,不,什么事都没有。这只是你的生日礼物。你长大了,这些本来就是为你而准备的财产,我只是想在你这个生日交给你。简生,你要懂得好好去生活。不管遇到什么事,要记得不可轻生。
她说,要记得不可轻生。这句话刺中少年的软肋。
简生回答母亲,我现在和淮一起生活很幸福,我很珍惜。你不用担心。
这就好。母亲说。
晚安,简生。母亲站起来,走出房间。
在房间门口,她忽然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他。简生,你可以原谅我和你父亲么。
他听到母亲说的话,胸口阵阵锐痛。简生抬起头,眼睛注视着空洞的方向。他低低地回答,我们本来就是亲人,没有相欠,谈不上原谅。我是你们的儿子,我只希望你们都幸福就好。若要说原谅,我也希望你能够原谅我。我曾经说过,你是母亲,我本应该爱你。
母亲没有说话,转身离去。
一切再次遁入寂静。他在黑暗中长长地呼吸。他知道,一切都过去了。就在刚才,彼此终于能够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