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灯_作者:七堇年(63)

2018-04-30 七堇年

  他们在俄罗斯的那三年,政府财政吃紧,古老城市的全面维护十分不到位。圣彼得堡四处弥漫某种苍凉的的气息。这座城市的历史始于1703年。彼得大帝在这里建立了彼得及保罗堡的水路要塞,后来逐渐从要塞扩建成城市,起名为圣彼得堡,并于1712年从莫斯科迁都于此,在之后长达20年的时间里成为俄罗斯的首都。市内大多数都是有着两三百年历史的建筑,巴洛克和洛可可的风格本应是极度华丽高雅,然而由于缺乏修缮,它们大部分陈旧,墙体斑驳黝黑。室内电力供应不稳,巨大的装饰灯,光亮却透着一股黯然,气氛及其沉郁。有种特别的萧然沧桑之感。

  放眼帝俄时代的宫殿和广场,高大的彼得铜像,涅瓦河边饱经战火洗礼的军舰,在铅灰色的天空之下,仿佛是哽咽地重复战争与和平交替的历史。普希金决斗的小黑河,柴科夫斯基住过的旧公寓。艺术的历史无处不在地蕴含其中。古老的东正教堂耸立在苍穹之下,雾蒙蒙中勾勒着青灰色的轮廓。鸽子绕着尖顶静静飞翔,不祥而忧郁。看得人不知不觉感到落魄心酸。

  依然有安好的时日。仲夏时节,他们两人像圣彼得堡那些情侣一样,在涅瓦河边散步,于彻夜不落的斜阳中欣赏白夜。漫步到子时,刚刚垂垂落下的夕阳又从另一边缓缓升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记忆跃然眼前。透明的天色泛白,似乎可以眺望远处波罗的海的点点扬帆。而身边轻然路过的白人女子,衣着时尚,带着贵族般的冷傲神情。

  这就是曾经的列宁格勒。十月革命中,攻打冬宫的大炮至今还静静伫立。而英雄与理想的红色时代早就远去了。那些年轻的俄罗斯女郎,都不再会是身裹黑衣在爱情与宿命之中挣扎的悲情的安娜,亦不会是站在山崖上思念奔赴战场的情人的喀秋莎。英雄的人们已经离去了,然而在乡村的山楂树下,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在广袤的白桦林中,在静静的顿河边,那些带血的黎明依旧是静悄悄。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它给予我们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怎样度过呢: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懊悔,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临死的时侯他能够说:“我已把我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这些便是那些远去的英雄与理想的印记。而这些豪迈壮丽并且鼓舞了整整一代人为之热血沸腾的誓言,又是否真的能够在历史的真相之中保持贞洁。一如今日那些从涅瓦河畔窈窕而过的姑娘们——睁着碧蓝的眼睛,目光逗留在涅瓦大街两旁的那些欧美奢华名牌商店里的华美服饰上——那是她们的梦想,可她们的为斯大林式的荒唐理想奋斗了一辈子的父母,也许正数着微薄的养老金为即将到来的冬天的取暖费发愁。这种集体命运的悲哀,唯能通过自己的奋斗来获得救赎。于是,那些高挑貌美的俄罗斯姑娘们不断为了出人头地的梦想远走他乡:在西欧时尚之都的时装行业里,在北美人头攒动的商业街道上,开始出现她们漂泊的身影。而离开如此美丽的故乡,这些鲜花般的姑娘在一路上又会沐浴怎样辛酸的眼泪。

  一如他们——简生和辛和。错误的时代结束了上一辈人的青春,依然将阴影留在了他们的集体命运上。

  4

  他画画是刻苦的。在学校的时候,绝大多数时间都呆在导师的画室里面,校外的时候,就按学校的安排,在博物馆实习,临摹名作。冬宫博物馆,也就是著名的埃尔米塔日博物馆,与巴黎的卢浮宫,伦敦的大英博物馆,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一起被并称为世界四大博物馆,收藏有来自世界各地从古到今的270万件艺术品,据说如果在每件展品前停留一分钟,每天按八小时计算,需要11年才能看完所有展品。冬宫之内的中国展品,耳熟能详的,包括敦煌的文物以及齐白石的国画。抛却那些艺术珍品本身的价值而言,令人感到荒唐的是,欧美的大型博物馆都有着不知廉耻地展出侵略和抢劫成果的癖好。这些都是八国联军明目张胆洗劫而来的分赃。他站在那里看着这些珍品,内心中升起莫名的国殇之感。

  冬宫之内的金碧辉煌令人叹服。简生是从那个时候发现,自己对过于高大的空间和廊柱结构总是会莫名地感到恐惧和晕眩,倘若那空间是黑暗而阴森的,那么情况就更加糟糕,幸亏冬宫之内装饰繁复,极尽奢华,掩盖巨大空间的空洞感。他仍旧感觉仿佛是身处一处华丽的坟墓,令人心神不安。亦因这种不安而更加对那些近在眼前的大师作品,感到激动人心的震撼。为了临摹那些名画,连续五六个礼拜,一坐就是一整天,达到某种痴醉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