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三个人来到卡桑的身边。仁索在干活,卡桑仍旧仿佛沉浸在噩梦中,神情恍惚。
吉卜走过去,轻轻地说道,卡桑,你好些了么。
卡桑,你想不想离开这里?他们愿意成为你的爸爸妈妈,把你带走,好好把你养大。你愿意跟他们走,以后跟他们一起生活么?卡桑?
女孩抬起头来,望着辛和,眼神令人心疼。吉卜看着她,他忽然想起了两年之前,卡桑的爷爷去世之后的情景。
那个大雪的冬天,天地一片银白。卡桑独自在黑帐篷里面,连续三个昼夜,跪在爷爷裹着氆氇的遗体之前守灵。晋美在她的身边。他在第四个凌晨出现在卡桑的帐篷门口,喊她,卡桑,走吧,该送爷爷上路了。
天葬的时候,卡桑端着那碗酥油茶,低着头,颤抖着递给自己。那天下着大雪,葬礼结束之后,他把她带到日朗家。一路上,这个可怜的孩子跟在自己后面踉踉跄跄地追赶。那么的单薄隐忍。
而面对卡桑现在这样令人揪心的惨状,吉卜心中非常的难过。他是希望卡桑能够跟着这对善良的年轻人离开的。这片草原太过广阔与苍凉,她一个人在这里,将会多么的孤苦。
卡桑没有说话。吉卜就一直那么耐心地蹲在她的身边,轻轻地小心翼翼地问她,你愿意走吗?卡桑,回答我。
辛和看着沉默的卡桑,有些担心。她蹲下来,与卡桑靠的很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像个温和而耐心的好母亲。她凑过去,贴在卡桑脸蛋上,轻轻对卡桑说,卡桑,我们都爱你。你跟我们回去吧,那里会成为你的家。我会成为你的妈妈,好好地爱你的。卡桑,跟我们走吧。
孩子是听不懂她的话的。可是她竟然被这母性而温情的关怀所触动,眼眶湿润,她非常无助地注视着辛和,像委屈的孩子看着阿妈一样,嘴里开始轻声地嗫嚅着:……他要和我睡觉……他力气那么大……我没有办法……
卡桑一边说,一边伸手搂住了辛和的脖子,像一个令人心疼的孩子,嘴里轻声地唤着,阿妈……阿妈……
吉卜一听,这堂堂的高原硬汉,竟然刷地就落下泪来了。
辛和紧紧地抱着卡桑,焦急地看着吉卜,说,她说了些什么?
他说,孩子叫她阿妈,卡桑叫她阿妈了……
6
几天之后,在一个薄雾弥漫的早晨,在日复一日袅袅升起的桑烟之中,他们搭乘吉卜的牛车,带着卡桑离开了。来送行的,只有仁索。
没有人看到,远远地,扎么措骑着马,在低矮起伏的山峦上面眺望卡桑他们渐渐远去的影子。湛蓝的天空之下,浮云低低地与少年的头顶擦过。
辛和一直都贴在卡桑身边,生怕她有何不安。卡桑一路上都很听话,很安静。这孩子并没有频频回头眺望这故乡的大地。她血液之中始终带有不断上路的愿望,仿佛附有一匹骏马的英魂。
她离开了这片广袤的,带给她以生命和欢愉,死亡和孤独的生生不息的高原。若知道离开就是宿命,那么再深切的不舍都是枉然。记忆早在不舍之前,就已经深刻地存在了。她知道自己无法忘记这片故乡的大地。
这便足够了。
吉卜的牛车将他们送到了很远的镇子上。简生和辛和找到派出所,更改卡桑的户籍。剩下的还有很多繁杂的收养手续要回到城市之后办理。
吉卜把他们送到这里,便回去了。离开之前,他本想嘱咐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突然觉得对这对善良的年轻夫妻非常放心,于是只是简单地道别。
他们带着卡桑,漫长的乘车,到了拉萨,然后是一趟飞机飞回了北京。
在飞机上,三个人像是最平常的三口之家那样,坐在一起。辛和紧贴着卡桑坐,耐心地照顾她的感受,细细询问她的需要,尝试着教她用汉语交流。简生在旁边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心中无限怅然。
这是冥冥之中所谓生命的轮回么。
十多年前,自己正是这样被突然地带去了城市。坐在开往城市的列车上,他猎奇地探望着窗外。对周围的一切完全陌生。从那一刻起,直到回到城市之后的好几年当中,心中的不安和恐惧,至今仍然记忆犹新。而在后来的矛盾百出的生活之中,他和自己的亲生母亲都无不暗自怀疑过,这样的举动是否是正确的选择。最终,需要经历那么多的误解和恨,才能够彼此冰释并且理解。然而却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