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灯_作者:七堇年(88)

2018-04-30 七堇年

  而且,卡桑,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你不会再是我一个人的卡桑了。你会记得我吗。

  卡桑说,叶蓝,若命运本来就满是陷阱,那么我们想要回避,岂不是徒劳。然而陷阱本来就是命运的一部分。我们正在经历命运,那么就必须有足够的盲目和甘愿去承担有些抉择。况且,并非每件事情都像你想象的那么糟糕。

  那个夏天卡桑在家中过暑假的时候,无所事事。简生不在家里,辛和每天忙于工作。她想念迦南,便开始照着名片上的电邮地址给他写了几封信。她在信中询问,你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语气急切,仿佛是他的亲人一样。

  整个暑假过去,可是没有回信。

  她并无失望,并且依旧甘愿等待。

  迦南来学校找她的时候,是开学后不久。他直接来到她宿舍楼下等待。值班室的老师通知她有人在楼下要见她,她奇怪地问宿管是谁,那个中年妇女极不耐烦地扔下一句,一个男的。

  卡桑下楼,看见迦南斜靠在他的保时捷旁边,笑容柔和地望着她走过来。

  她惊讶地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里。

  迦南说,我的一个买家要请专家协会的鉴定师去做给他买的古董做鉴定,那个鉴定师正好就是你们系一个老教授。今天终于办完事,我把他从饭局上送回来,顺便也就来看看你。

  卡桑,你瘦了。他对女孩说,然后伸手抚摸她的肩。仿佛他们已经非常熟悉一样。

  卡桑沉默。昏暗的灯光之中,面孔非常模糊。

  明天有我的一场拍卖展览,你接你去看。你什么时候有空。

  他没有询问她的意向,直接说,我接你去看。仿佛容不得她拒绝。

  翌日开车去接她。卡桑坐进他的车里的时候,见他穿着带有浓厚尼泊尔风格的棉麻衬衣,上面有着类似宗教图腾的隐隐暗纹,领口适度地微微敞开,露出脖颈上颜色格外健康的皮肤。上衣的布料略有一点垂坠的质感,显示出他完美的身形。

  他一路上抽烟,和她聊着一些话题轻松的事情。他说,这次拍卖会上的东西有很多是我从西藏运过来的。你或许感兴趣。你还在研究古董吗,卡桑。

  她像孩子一样走神,目光一直游移在窗外,并未听见他的提问。

  男子略略奇怪她为何不作答,便轻微抬头,从头顶上的悬挂的后视镜中看见她因为走神而沉默,正天真而专注地望着窗外。他觉得十分逗趣,脸上浮现出淡漠的笑容。

  在看样会上,他带着她参观。

  卡桑,你看,这些古老的被时间所侵蚀的物件,我们用高价去交易,目的赤裸而简单。如果古老就是高贵,那么就会有人不择手段去伪造时间和历史的质感。我经手数不胜数的赝品。如果人们喜欢古玉藏于地下长年蚀浸而产生的鸡骨白,便可以将新玉投入火中烘烤,使其逐渐灰白。若想要传世美玉产生吸取土锈而生的色蕴,便可以将新玉制成古器形状,植入活羊腿中,缝合之后等待数年,重新取出,使其呈现出暗红的血纹。若想要玉髓中显露被墓中瘴气所染噬而出现的黑眦,便可以将劣玉与金银同置,埋于土中,常年受其金性所克,产生水银沁般的黑滞之色……这些已经是判眼的拙技,工于此计者的高仿作旧,可以真正做到以假乱真,难以辨认。从古至今,伪者辨者便各穷其智,没有休止。而这个世界上,若时间都能伪造,那还有什么是真。

  在展览会上,迦南站在卡桑的身边对她说。

  而她在心中疑惑,这个眼前之人又是否是真呢。他只是注视着眼前的昂贵玉器,略带笑容。表情之中有着轻佻而洒脱的逃逸之感。因为知道这个年轻女孩儿不同于他过去的所遇,所以有足够耐心和兴趣去捕获她,仿佛自己的生活可以因此有所新意。

  那个时候卡桑还不知道他是这样一个困乏到急需要新意来填补的人。

  在一个以宗教的国度成长。有着一个庞大的家庭。在等级制度废除之前,他的父亲是尼泊尔一个吠舍种姓家族的主人,前后有过五个妻子。其中一个妻子是藏族姑娘。迦南,便是那个藏尼混血的儿子。

  他这样对她说起自己的母亲。她非常的美,是父亲一生最爱的珍宝。母亲孤身一人远道从夫,结婚之后成为隐忍而操劳的普通妇女,整日为这个繁荣的家庭劳作。

  迦南的母亲极其漂亮,所以他得以遗传了俊美的外表,亦格外聪颖,在整个大家庭里父亲最宠爱母亲和他。在传统上吠舍种姓一般是从事经商的,迦南家也是如此,祖辈世代经商,惨淡经营,购置田地,逐渐积累了家业。尽管比不上婆罗门高贵,但是家境殷实。九十年代尼泊尔种姓制度废除之后,他们家被解除了诸多束缚,家境越来越好,有了大片的地产。家里的女人们和雇佣的帮手一起开办了许多餐馆,儿子们长大后大都已经成功经商和从政。而迦南的父亲早年起就一直从事黑市古董买卖行业,在整个南亚一带以供货商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