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事_作者:安妮宝贝(25)

2018-04-16 安妮宝贝

  她在24小时营业的小超市里买包烟,然后回到旅馆,裹起白棉布床单入睡。她一样并不认为这样的生活,会是她未来的样子。她只是记得它。

  那日,她在黑暗中见到男子。他穿着白衬衣,褐色麂皮系带皮鞋,短的平头,散发干净坚硬的气质。只是略微有些发胖。她想起来他们已经3年未见。她就坐在他的前面的高脚凳上唱歌,穿着黑色蕾丝胸衣,黑色雪纺纱阔脚裤,黑色镶水钻细高跟凉鞋。她的肩头,手臂,腿,脚趾都在有技巧地诱惑性地暴露。这是她的职业要求。她置身与欢场中,而他是前来寻欢的客人。

  一曲唱毕,掌声响起。她看到他起身,走出门外。她立即追出去,听到走廊里响起他轻轻的咳嗽声。他看着她,脸色温和,说,莲安,你太过任性。

  她执拗地上前,说,我不需要你照顾我。

  他说,我知道。你已不是那个只是想得到食物的女孩。你现在独立谋生。

  她说,你一切都好吗。

  他说,都好。孩子已经3岁,是个男孩。

  你几时回北京?

  明天一早的飞机。

  他带她去酒店的房间。她脱去他的上衣,跪下来吸吮他。他的身体,他的皮肤,他的气味,她幻想太久,以至于真实地填满她的时候,反而让她心内疑惑。于是她把他的手拉过来,枕在自己的脸上,这样就又闻到熟悉的辛辣芳香的烟草味道。闭上眼睛。无声无息。

  你要相信。他说。

  而她是在爱。虽然这爱如此寂寞,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他进入她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在真实地向着黑暗悬渊滑落,不复回升。她的身体与心在不同的男人之间辗转,只为印证这一瞬间的真实。这一切曾经是她的信仰。

  她在爱。而这的确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即使是他在她体内冲撞释放的一个瞬间,他的唇就覆盖在她的眼睛上。他被自己巨大的情欲愉悦所覆盖。她睁开眼睛,看到他靠在她脖子旁边微微扭曲的脸,觉得陌生。

  于是她重新闭上眼睛。于是她看到大海,看到从幽蓝海面穿透下来的圆柱型光线。一束一束,明亮诡异,充满光明。她的手抚摸着他背部的皮肤,似乎在寻找自己的记忆。太过遥远,埋藏太深,所以她悉心捕捉,犹如捕捉手指之间的风。她只是想做一个完结。她没有眼泪掉下来。滚烫的眼泪一直在眼眶里烧灼。但是流不下来。

  她没有留下来过夜。背对着他,一件一件穿上衣服。他从皮夹里抽出一叠美金,约有一两千,放在桌子上。没有任何表示。她走过去,把它摸过来,轻轻抖动一下,放进手袋里。她分明听见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不知道是释然还是叹息。但这对她并不重要。她只是想给他台阶下,不让他再记得这件事,不去分辨其中是否有亏欠或负罪。

  如果这件事可以与金钱有关,那么自然也就会与爱无关。如此,他可以轻松地回家面对妻儿。亦或选择遗忘或者记得。

  他说,我要给你一样东西。他从皮夹的夹层里摸出一张发黄的纸。是她以前写给他的保证书。歪扭的笔迹依然清晰:我错了,我保证再也不逃课。如果再犯,就不能回家。他把这张纸保留了5年。她的确是错了,并且再不能回家。她对他笑,说,这种小东西你留着干什么。他说,除了那一次,你从来没有对我顺服。她说,是。所以你可以一再地惩罚我。

  她转过身的时候,摸到自己脸上无动于衷的眼泪。走出酒店,外面冷风呼啸。她坐进出租车里,闭上眼睛,感觉每一根骨头都在哆嗦,忍不住轻轻颤抖。窗外已经静静地下起雪来。雪越来越大。当出租车拐出灯火辉煌的酒店进入小巷,她伸手把那张纸丢进黑暗的雪地。

  莲安(16)

  良生。至今我依旧常常在梦里,见着自己回到故乡。它的雨水倒影和樟树的浓郁芳香。陈旧的建筑,青砖街面,腐朽的木门窗,院子里种着的大簇月季和金银花。蔷薇和玉兰已经开败了。栀子的花期也许还未到来。青石板上依附的苔藓,湿气,纵横交错的河道,淡至隐约的微光,风中有海水的腥味…………镜头一格一格地凝固,像在药液中中逐渐浮凸的黑白底片。

  每年八月,从东边海洋席卷过来的大风,来势迅猛。大街上的梧桐,一夜之间就会给风雨刮倒许多枝垭,黝黑潮湿的树枝掉落在路面中央。第二天一早,会有人先来清理零乱的断裂树枝。略粗一些的树干,被隔壁的居民拖走。用刀劈开,收集起来晒干,可以用来烧煤炉。梧桐的叶片很大,表面摸起来很粗糙,颜色青翠。空气中弥漫着树和叶片的汁液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