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宝贝_作者:卫慧(3)

2018-04-27 卫慧

  我把这意思跟他说了,他的眼睛突然湿了,一只手紧紧地握住另一只手。“可我找 到了你,我决定相信你,和你在一起。”他说,“不要只是对我好奇,也不要马上离开我。”

  我搬进了天天在城市西郊的住所,一套三居室的大公寓。他把房间布置得简洁舒适, 沿墙放着一圈从IKEA买来的布沙发,还有一架施特劳斯牌钢琴,钢琴上方挂着他的自画 像,他的脑袋看上去像刚从水里捞上来。可说实话,我不太喜欢公寓周围那片居民区。

  几乎每条马路都坑坑洼洼,马路两边布满了丑陋的矮房子,生锈的广告牌,腐臭不 堪的垃圾堆,还有一到下雨天就像《泰坦尼克号》一样漏水的公用电话亭。从我的窗户 看出去,看不到一棵绿色的树,漂亮的男人或女人,干净的天空,似乎也看不到未来。

  天天经常说,未来是一个陷阱,挖在大脑正中的地方。

  他在父亲死后曾一度患上失语症,然后在高一就退了学,现在他已在少年孤独中成 长为一名虚无主义者。对外面世界本能的抗拒使他有一半的时间在床上度过,他在床上 看书、看影碟、抽烟、思考生与死、灵与肉的问题、打声讯电话、玩电脑游戏或者睡觉, 剩下来的时间用来画画、陪我散步、吃饭、购物、逛书店和音像店,坐咖啡馆、去银行, 需要钱的时候他去邮局用漂亮的蓝色信封给妈妈寄信。

  他很少去看奶奶,在他搬离奶奶家的时候,那儿正像一个不断散发腐烂气息的噩梦。 奶奶沉浸在西班牙谋杀案的没完没了的谵妄症里,心碎了,脸青了,神灵不见了,可她 一直没有死去,到现在奶奶还怒气冲冲地住在市中心的老洋房里,诅咒儿媳诅咒命运。

  星期六,天气晴朗,室温适宜,我在清晨8点半准时醒来,旁边的天天也睁开了眼睛。 我们对视片刻,然后开始静静地亲吻。清晨的吻温情脉脉,像小鱼在水里游动时的那种 润滑。这是我们俩每天一开始必做的功课,也是我和天天之间惟一存在的性爱方式。

  他在性上存有很大障碍,我不太清楚这是否与他心理上所受的悲剧的暗示有关。记 得第一次在床上抱住他,发现他的无助后我确实感到失望透顶,甚至怀疑自己是否会继 续与他相厮守。从大学开始我就被一种“性本论”影响了人生观,尽管现在已有所矫正。

  他进入不了我的身体,他沉默不语地看着我,全身都是冰冷的汗,这是他二十多年 来第一次接触异性。

  在男性的世界中,性的正常与否几乎与他们的生命一样重要,这方面的任何残缺都 是一种不能承受的痛苦。他哭了,我也哭了。然后我们整夜都在亲吻、爱抚、喃喃低语。 我很快喜欢上他甜蜜的吻和温柔的抚摸。吻在舌尖像冰淇淋一样化掉。他第一次让我知 道亲吻也是有灵魂,有颜色的。

  他用小海豚般善良而挚爱的天性吸住了狂野女孩的心,而其他的,尖叫或爆发,虚 荣心或性高潮,在一瞬间似乎都变得无关紧要。

  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创造了一种经典的爱情论语,“同女人做 爱和同女人睡觉是两种互不相干的感情,前者是情欲——感官享受,后者是爱情——相濡以沫。”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这样的情景会发生在我身上,然而接下去发生的一连串事和出现 的另一个男人却证实了这一点。

  9点钟,我们起床,他走进大大的浴缸,我抽着一天中第一根七星牌香烟,在小小的 厨房里煮玉米粥、鸡蛋和牛奶。窗外一片金色阳光,夏天的早晨总是那么富有诗意,像一块融化的蜜糖。我全身放松,听着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你跟我去绿蒂吗?”我端着一大杯牛奶走进蒸气腾腾的浴室。他闭着眼睛,像鱼 一样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CoCo,我有一个想法,”他轻声说。

  “什么想法?”我把牛奶递到他面前,他不用手接,凑过嘴吸了一小口。“你把咖 啡馆里的工作辞掉好吗?”

  “那我能干什么?”

  “我们有足够的钱,不用总是出门挣钱,你可以写小说。”他的这个念头似乎酝酿 已久,他希望我能写出一鸣惊人的小说把文坛震一震,现在书店里几乎没有值得一读的 小说,到处是令人失望的虚假的故事。

  “好吧,”我说,“但不是现在,我还想再干段时间,在咖啡馆里能看到一些有趣 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