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莉_作者:简梅(20)

2018-04-09 简梅

  冯志牙齿咬得咯咯响。上面这些话,郑先生是用绝对不容置喙的腔调说的。他有一种尊贵的气度,或者说一种主人生就的权利,至少他表面的态度就不容许人家违拗他。

  “你们还有什么事?”他用生硬傲漠的口气下令:“没有就走开,别这样围着我。”

  这话具体是对谁说的,令人费解。冯志绷着脸,使了一个手势,与老表悻悻而去。林医生同他们一路返城。老王复回自己的房间。小崔也因开了一天的车,先行上楼休息了。大家听从郑先生的命令,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我想这个命令对我也是有效的,我悄没声儿地转过身,刚要移动脚步离开那儿,沙发深处却传来郑先生慢声慢气的话音说——

  “植小姐。”

  我们相距丈把远,我又不曾弄出声响来,他是怎么知道我还没走的呢?我听人说,瞽者的听觉很灵敏,一点也不错。我往前跨了半步,站定了,问道:

  “郑先生,你叫我?”

  “是的。我们谈一谈——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

  “那好,过来坐吧!”

  我回头望一眼空荡荡的大厅,墙上的钟正指着十一点。厨房和饭厅那边的灯已然关上,黑黟黟一片。老王的房门也合闭上了。这样夜阑人静的时候,与郑先生单独待在一块儿,我承认,我有点儿紧张,还有点儿激动,究竟为什么紧张,又为什么激动,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第六章

  我坐下了,并且服从他的意思,在离他很近的一张沙发上坐下。我觉得他天生就像个主人,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力量慑服着他身边的人。我注意到,这里的人既尊从他又敬畏他,这个人就是一语不发,也足以让人望而生畏。现在,我们差不多可以说是面对面坐着。至少,我可以一览无余地观察他的正面。这对我来说,倒是个有利的位置。我可以从从容容地端详他,无须担心他也同样看我;我想什么时候注视他,就什么时候注视,不必顾虑被他看出来而感到难堪。

  这时,郑先生的面容依然冷峭。他大概生来如此,俨然不可侵犯。他的相貌和体魄并不受他的年岁影响,身体还很坚实,胸脯像橡胶一样硬实。孤傲的神态里有一种我说不上来的非笔墨所能形容的东西。他脸上的每一根纹路都蕴含着坚毅和刚强,从下颏到鼻子的线条,更是勾勒出一种桀骜不驯的性格。这些特征表现在他的身上,隐寓着神秘的经历和卓异的毅力。真是奇怪,我从第一眼见到他,就没害怕过他,虽然他的相貌不能算是端正,我又未从他脸上看见过一丝微笑。更奇怪的是,最吸引我的,竟然是他的眼睛。尽管他的眼睛看不见,但不时幻烁出一点儿光泽,好像打火石敲出的火星一样,是不是灯光照射的缘故,我不能确定。总之,他的眼睛使他的脸看起来很传神,也很生动。我心下暗想,大凡见过他的人,都很难将他忘却。我瞧了他好半天,简直转换不了我的视线。

  “植小姐,”他问。“你一声不吭,在做什么?”

  我醒过神来。在这段时间里,他安坐吸烟,眼睛像是静止地向着某个地方固定不动,我以为他在想心事。突然问出这句话,我并不感到唐然。我知道,他是个智慧卓越的人,很难从他脸上揣摸出他的心理气候。

  “我在看你。”我不慌不忙地说。

  “啊,”他身体没动,只是微微转过脸来。“从无一人如此答复我——你是个例外。林医生已经跟我谈过你了。他说你不同凡响,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理解这个词儿的。不过听了你的回答,我开始同意他的观点了。至少你很坦诚,我不敢肯定我具备这样品质。许多人初次和我见面,听说我眼睛有残疾,就使劲儿地盯着我。可当我问起他们的时候,他们又有所避讳,全都否认,植小姐,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这倒是个古怪的问题。对我而言,第二个问题比第一个问题更难回答。

  “为什么?”我冒昧地反问他。

  “根由只有一个,因为他们都是有教养的人,太文明了。像我这种残疾人,他们心下即使有什么想法,也不可能表露出来。”

  “他们为什么不能表露?”我问。

  “因为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可怜的瞎子——他们生怕直言回答,会伤了我的自尊,难道我连自己瞎不瞎我都不知道吗?从严格意义上讲,他们已经把我视为比他们低等的人了。我宁愿他们像你一样坦率。如果不是打心眼里尊重我,表面上毕恭毕敬又有什么意义呢?我虽然瞎了,但我分辨得出哪些话是引人可敬的,哪些话是睁着眼睛说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