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前夜,郑先生约谈黄刚之后,黄刚对汪太太的态度明显改变了。他对她敬而远之,不再像日前那样感到没有办法。由于他只是表面上尊敬她,实际上却是避而三舍,她以女人敏感的直觉,很快就颖悟出来了。一日下午,我登上二楼,忽尔听到书房里头有忽高忽低的说话声,声音是压抑的、但很狂激。
“不!——你不能这样对我!”
“冷静些儿!——冷静些儿!你想我俩都被投入精神病院吗?——非得这样吗?”
我刚一听,就听出这是黄刚和汪太太的声音。那是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客人们都在楼下喝下午茶,楼上没有别的什么客人了。我因为没有喝下午茶的习惯,呆在楼下也没我什么事儿,才借故上楼的。书房的门是开着的,我不由自主地停步了,听见汪太太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像一个癫狂发作的病人似地哭嚷道:
“我不管!这不能怪我!原因不在我!是你的错!——是你的错!”
“是的——是的,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你今天的状态不适合谈话,我们改天再说吧!”
“不!不行!——你今天一定要给我一个交代!”
“别这样,冷静一些吧。你听我说,我们根本不是摆在一块的两个人,我们毕竟都是有家室的人啊!”
“不!不!一定另有原因!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为什么非得离开我,为什么?你说,为什么呀?”
“别激动,别激动——你太激动了。”
“不!你一定要说!你一定要说!你必须和我彻底说个明白!”
凡是半疯的人所能说的话,这个声音都说了。真不凑巧,他们正在书房里,书房是楼梯附近的一个房间,倘若不经过书房门口,我根本无法走到老太太的房里去。我只好踅足返回楼下。不料,裴静、钱鹏、顾墉三人跻上楼梯——眼见快上来了。我可不希望其他人在这个时候看见书房里的那两个人,让他们变成大家谈论的焦点。我清了清嗓子,又咳嗽了一声,然后顺着过道走过去。经过书房门口的时候,我眼角余光依稀看见黄刚与汪太太相对而立。汪太太一副哭相,她眼囊红肿,嘴唇有如发高烧似的直哆嗦,症象痛苦异常。我走过去后,汪太太风也似地冲出门口。她急步到楼梯口,看到了正在上楼的那仨人,便绕道避开他们,掩脸直奔自己的房间。
真是一件事可以发展成另一件事。我推想,黄刚前晚必是得到了郑先生给的定心丸,于是他也就带着比较正常和比较理智的心态来处理这个问题了——鉴于他的脑筋业已清醒,事情就不会弄到无法挽救的地步了,我很想看看事情的进一步发展。
夜晚照例欢聚一堂。黄刚和汪太太形同陌路人,一个坐在大厅的这一头,一个坐在大厅的那一头,遥遥相对。汪太太如处瘟餍之中,脸上显出苦痛、恚恨、忧怨的神情。其余客人依然如故,谈天说地,喜笑颜开,显然这事并没有败露。
此事未了,一事又起。这天晚上,其实还是一个非常特别的晚上。因为当天适逢白伟和太太结婚五周年纪念。此桩喜事教聚会生色不少。郑先生专门吩咐凤凰饭店的师傅做了一个五层高的奶油巧克力蛋糕,白色的奶油层面上,点缀着一颗颗红色的蜜饯及褐色的坚果。林医生从小客厅的酒柜里拿出一瓶苏格兰出产的香槟酒,郑先生亲自打开瓶盖。白太太两颊蔓延开一阵幸福的红晕,轮廓端庄细致的酡颜浮着羞赧的笑意。小玉和小兰以一种极其歆羡的表情,带着一脸傻笑望着这一家三口。杜晓雨拿出她随身带来的摄像机,不停地拍摄——不过她拍摄的主角是小崔,其他人都属于配角——不管小崔走到那里,跟谁说话,她都跟着拍到那里。冯志拉长着脸,气得嘴唇都变薄了。裴静和钱鹏并排挨着钢琴,用茶匙搅着茶,冷眼旁瞅——那是一种既不表示高兴,也不表示气愤的目光,很难把他们的表情诠解出来。不久,白太太带着几分羞色,转头瞧瞧钱鹏,一绺头发滑过她漂亮的额角,她的双颊烧得红彤彤的。可当他们的视线相遇时,钱鹏却微妙地把目光跳开,回头与身畔的裴静聊起来。
庆祝活动伊始,一阵疾风吹动窗外几株飒飒作响的树木。我往窗外望望,云缝里透出一道闪电的光辉;紧接着,远空又传来隆隆的雷声。我想,暴风雨就要来临了。果尔,只一霎,大雨就像一片巨大的瀑布,从西南方向扫了过来。夜雨带来一阵阵冰泉似的凉爽,这种沁人肺腑的凉气,伴着室外经过雨淋的树木花草的异香流进屋里,使欢畅酣宴的众宾客更加心旷神怡、精神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