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这是他的真实感言,他前额掠过一抹愧憾的阴影,语调充满了难言的悔意。我感同身受。他如此愧悔地道出长期困扼着他的情感,或许还是第一次。他一直囚困在这种沉痛的精神压力下,能够把埋藏很久的心里话倾吐出来,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人谓有钱就能幸福快乐,但是听了他的故事,我认为那纯属无稽之谈。
“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宁愿你叫我郑先生了吧!”他接续诉说。“起初,我也想过要恢复自己的身份。我出院后不久,得到一个消息,曹若男因参与走私香烟和石油,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由于老王的指证,曹锦棠贩卖毒品和洗黑钱的事实,也得到了证实。可惜他暴卒,逃过了法律的严惩。那时候,我真的很想恢复自己的身份,可是我身上还有一条人命,我怕警察会查到我头上,故而没有吐露实情。我幡然省悟,其实人是不能行差踏错的,踏错一步,为之付出的代价是无法估量的。想到从此都要以泽峰的身份面对世人,就如若有一根芒刺在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揭穿,你能了解这种担惊受怕在我心中造成的枨触吗?无可否认,心灵都渴望高尚,但所有灵魂都有懦弱的一面。我这样做,是对,是错,我不知道;我想问问,如果你处在我这样的位置,你会怎么办呢?——无论如何,我是铁了心不再让别人来改变我的人生了。我的事情我自己作主。于是,我决定离开这个毁了我一生的地方。最初我想移民国外;可是,没有哪个国家给我留下什么好的印象。我在欧洲、美洲、大洋洲之间漂泊,找不到一个能够让我安身休养的地方。在经历了多次远途旅行之后,我复归故里。
“我在祖国各地漫游。我不想呆在冰天雪地的地方,就在桂林、广州、珠海这些南方城市买了一些房产,隔一段时间就到一个城市住上一阵,等待着郁痛的消失。我在这些城市百无聊赖。因为我脑子里塞满了悲哀,已经饱和了,精神上无所寄托,所以感到什么都没有意思。我接触过不少人和事,可我一般看到的,都是庸俗、虚伪和愚蠢,惹我生厌。因为人人都以为我是瞎子,于是便在我面前原形毕露,丑态百出。我突然觉得这样很是有趣,我就像科幻片中的隐形人,可以看见许多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时至今日,对人我即使不是一眼就看得很准确,至少也是非常接近了。想到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和我一样的奇遇,我就觉得刺激,在欺骗世人之中,夹杂着一种快感。
“十年过去了,我的渴念并没有得到满足。我试图尘封我生命中的那一部份,结果表明我不过是枉费心机罢了;我千疮百孔的心并未得到宽舒,我创巨痛深的内伤并未得到抚平,罪愆深入到我身躯的每一根血脉,就像毒汁渗入血液,难以根治。去年冬天,林医生给我捎去老太太病重的消息,他认为她的时日不多,建议我回来处理相关事宜。我不想重返这个鬼地方。后来,他又给我打了几次电话,我只好回来了。一个初春的夜晚,我返归阔别多年的别墅。归来的路上,林医生跟我谈起了你。我并没有往心里去。这些年来,我也遇到过不少女人,但是她们不是用金钱衡量我,就是以遗产衡量我,我对女人已然失去信心了——直至见到了你。植莉,你根本不知道那天晚上对我意味着什么。我第一眼看到你,便认定我的人生进入了另一个阶段——我看见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神宁气静的人,你几句话就充分展露出你的人品,这使你身上有一种无法言传的魅力。你安静、温雅、深思——你的智慧很深藏,——你让人舒适。我单独把你留下来,因为我想进入你的心灵,想进一步了解你。你接下来的表现,让我觉得你亲切得像相识了十几年的老朋友。我有一种预感,你就是那个可以改变我生命轨迹的人。我记得那个春夜很清新,潮润的晚风奏着断续的低鸣,宛如柔和动听的音乐;浓烈的青草花香盈漫整个大厅,我饮吸着春夜芬芳的空气,从来没有一个夜晚在我心中留下如许幽甜、如许长久、如许值得回味的记忆。
“我对孤独的生活已是厌烦至极,因此热切地盼望那些有你陪伴的日子。我知道你是个有远见卓识的女子,我差不多可以肯定,你的心性旨趣与我的绝对相配。我很高兴可以有一个机会,能够让我把内心所想传达给我的同类。你对我的赘述很尊重,你的态度落落大方,既热诚又达观,没有一丝媚态——全都是你的自然流露。这个时候,我有一种真正的自由感。我愈是与你接近,就愈被你这些特点迷住。我看得出来,我们互相间已经产生了亲密的友谊。我全部的激情和诗情都苏醒过来,在我悲惨的人生中,我头一次生发了爱恋之情——你是我爱的第一个人,再没有第二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