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上摆得满满的,平常很少在家里喝酒的余声开了瓶茅台,怂恿余宇也喝点儿。
余宇说:“哎,盛情难却,那就尝尝吧。”
余声忍俊不禁,给他倒了一个杯子底儿。
余宇看着自己的杯子,问:“怎么就这么一点儿?”
“你还得学习呢,别把脑子喝晕了。”余声说着给自己也倒上,他们用的杯子很小,余声倒了个满,也不过一口的量。
余宇没说什么。
结果那天他俩喝得都不少,余声酒量早在饭局上练出来了,他观察余宇,看起来也没什么异常,就是不说话。余声知道他八成是又想老余了,余声跟老余关系最僵那几年,过年没有回去,但那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他们早已习惯了三个人的除夕夜。
余声本想给老余摆一套碗筷,想了想,又放弃这个念头。人已经走了,他们应该向前看。他强迫自己向前看,他应该给余宇做个榜样。
但那是他父亲。
余声闷头喝酒,余宇也跟着喝,二人干完一瓶,余声才回过神来。
“没了,”他晃晃瓶子,看了眼表,对余宇说,“去换衣服,咱们出去放烟花吧。”
“嗯。”
这会儿小区里放烟花的人还不算多,春晚才开始不久,大多数人还守在电视机前,他们走到开阔地带,把礼花筒放在地上。余宇捂得严严实实的,抄着口袋站在一边,余声问他要不要去点火,余宇摇了摇头,余声只好自己去。他以为小孩应该比较热衷于放烟花,却忽略了余宇早就过了那种小孩的年纪,他时常以大孩子称呼余宇,内心又总把他当成诸事需要大人操心的小孩。
余声点燃引线,走去余宇身边,二人目送烟花在夜幕中绽开。
亮星彻底消失,余宇才开口说:“原来一根礼花筒有两朵烟花啊。”
余声说:“有的还有好几朵呢,再放一个吧,这次换你点?”
“我想回去。”余宇说,他捂着口罩,看不出表情,声音听起来也闷闷的。
余声劝道:“在外面玩玩吧。”
余宇又说:“太冷了。”
余声注视他几秒,说:“那回去吧。”
余宇确实觉得冷,他眼睛冷。
初一一大早他们出去拜年,除了余声给的红包,余宇还收到了不少,他不太想收,他知道别人给他,余声肯定也要给那人的小孩红包进进出出,拜个年估计还要赔本,余声对自己的钱不在乎,余宇倒是替他心疼起来,出了门便把红包塞给余声。
余声觉得好笑:“怎么这么乖?”
余宇别扭道:“我没有什么好买的。”
“那就攒着,”余声把红包又塞回他口袋里,“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给了你就是你的了。”
余宇心里冒出一个主意,掏出手机搜索,余声只当他是在玩手机,其实上面的页面是“给爸爸送什么礼物比较好”。
余声在初四那天收到了礼物,余宇上学出门前放在他床头的,一个精美的相框,里面放着一张合成的照片,他们三个人。现在手机照相那么方便,余声却从没想过要和老余合影,他以为老余会活很大年纪,他会看着余宇上大学,甚至是见证孙子结婚生子,毕竟他才退休没几年,余声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个年纪便去世,现代人活到八十已是常态,可老余连七十都不到,他怎么忍心离开这个世界,他怎么舍得?老余的最后一星期是在昏迷中度过的,倒数第二天,他突然清醒了,余声急急忙忙把医生叫过来,他们却把这个叫回光返照。余宇泣不成声,余声也不住抹眼睛,老余看着他们,眼神平静慈祥,他试图抬胳膊,没抬动,他张张嘴,声音像是缺了油的机器,干涩又乏力。老余干裂的嘴唇轻轻碰在一起,气息微弱,他只说了四个字:擦擦眼泪。
那天他们对着老余说了好多话,余宇哭得说话都说不清楚,没人听懂他说了什么,余声一直喊:爸,爸。老余不再说话,只是慈爱地看着他们。后来他眼睛睁不太开了,越来越眯,最后闭上——他累了,需要休息。于是他便睡过去,从此长眠了。
他们还没来得及拍一张全家福。
余声复印了一张照片,又找了个镜框装上,打算放在办公桌上。
开学了,日子又忙碌起来,余宇每天乘地铁上下学,在隧道里驶来驶去。很快春天到了,列车来来回回,轰隆驶过,转眼又把人们送到了夏天,高考近在眼前。余声帮他计划着考完去哪儿玩,试图借此减轻他的压力,余宇每每心不在焉,说他只想睡觉,睡一个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