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查尔斯·霍布斯经常带他来这座山,给他讲过每一个祖先的故事。他最喜欢半山腰的一棵老橡树,常常爬上去,他永远不担心他会摔下来,因为每一次查尔斯都会守在树下,张开双臂时刻提防着他会掉下去。
后来,他葬在这里。
墓碑的设计有些特殊,黑白拼色的大理石石碑,雕刻着霍布斯家族的家徽。空中微有细雨,沈乔没有撑伞,抱着一束白玫瑰,小心翼翼地走向墓碑。
墓前站着一个人,穿着灰色西装,有着与他父亲相似的淡金头发。沈乔站在他身前,停住脚,墓前的人听到声响,却纹丝不动,仿佛早已预见他的到来:
“你没带保镖就敢过来?”
“借了亚当的。”
“他果然更喜欢你这个叔叔。”
克里斯托弗·霍布斯终于转过身,注视着沈乔的脸孔,良久,他忽然轻微冷笑道:“你还是没有变。”
“可你老了。”沈乔同样语露不善,“连儿子都管不好。”
这种带着火药味的对话在他们的儿提时代并不罕见,他们从小就不和睦,而时光也证明了这并不是小孩子的胡闹------他们真的厌恶对方到了骨子里。
可厌恶至极,他们间反而有了一种约定俗成的坦率------于己无害的情况下偶尔拉对方一把,因为对方一定会还这个人情。
他们相互厌恶,却也相互信任,某种意义上这甚至能称为一种情谊。
“不是因为我老了,我一直不是个好父亲,至少对于亚当来讲。”克里斯托弗缓缓道,眼神忽然锐利起来,“他没有你幸运。”
“我不觉得。”沈乔冷冷地说。
克里斯托弗摇摇头,他眼睛是霍布斯家族祖传的黯绿色,像是森林最深处那近乎幽黑的色彩:“他一直把你当做自己的儿子,我和菲利普只是他培养出来继承家产的工具。”
“他教你骑马,因为你一句话送走了家里所有的狗……这些事哪怕他为我做一件,我们的关系也不会生疏到这个地步。”他幽幽道,“你怨恨他的虚情假意,可我连他的虚情假意也得不到。”
“我以前不明白原因,只有疯狂地嫉妒你,你不过是个外来者,为什么所有人都喜欢你,恨不得把最好的都捧到你面前。可艾伦出生后,我开始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
艾伦长得像他的亲生父亲,有一双漂亮的绿眼睛,那颜色那样瑰丽明亮,最美丽的宝石也无法代替,他穿着水手服,摇摇晃晃地跑过来叫他“Gadfather”,伸出两条小胳膊憧憬着他的拥抱。他看着那个身影,恍然间想起很多年前,另一个孩子也曾经对他做过,只不过他叫的是“Christopher哥哥”。
可他当年是怎么做的?他憎恶那个外来者,一把推开他,Joe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他,过了会儿忽然扭头离开。
其实当年一推开他他就后悔了,他期待Joe再次找他,可Joe再也没有。
他只给人一次机会。
直到很多年后,他才从艾伦身上弥补了这个拥抱,由此也终于明白,生活在霍布斯这样冷血的家族中,拥有一个全身心信赖自己的孩子是多么幸运又令人满足的事。
沙沙的树叶声伴随着隐约的鸟鸣,仿佛幼时火炉里爆炭的声音。沈乔黑色的眉鬓在细雨中更加分明:“他是你的父亲。”
他上前,将怀中的白玫瑰放在查尔斯的坟墓前,目光无意间触碰到他的照片:他那时还是个英俊的青年人,同他最后的记忆中那张枯瘦憔悴的脸判若两人。
那个男人临终前曾吃力地抚住他的脸,说:“Joe,我本来以为,在你身上,我可以做个好父亲。”
他是呼风唤雨的财阀大佬,是英伦三岛的地下贵族,是他七岁起便仰望崇敬的“父亲”,可他临死前那样哀切近乎卑微地看着他乞求他的原谅与认可,仿佛那才是他真正在乎的。
而他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推开他,用最冷酷的口气宣判道:“只要你放不下权力与财富,你就做不了一个好父亲。”
他对他的疼爱与纵容不过是因为他曾对他毫无威胁,一旦这个前提消除,他也与他的敌人无异。黑白拼色的大理石墓碑就是对查尔斯·霍布斯的一生最好的概括,温柔时毫不作伪,残忍时也不留情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