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爸爸走后,子东说:“她暂时脱离危险了,目前在重症监护室,脾脏破裂被摘除,脑震荡,肋骨骨折刺破了肋间血管、胸膜和肺部,产生气胸,盆骨粉碎性骨折,右边大腿也有两处骨折。”
我说不出话来。
子东安慰我:“这些应该都可以恢复,关键她算捡回了一条命。你家在8楼,底层又是商超铺面,挑高相当于两层楼都不止,她坠落的高度其实远远超出了消防安全气垫的有效防护范围,能活着真是侥幸。”
身体接近支离破碎,却还得算幸运,可不算幸运,又能算什么。我长长嘘出了一口气,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仍旧呆呆看着天花板。
孙亚欧到晚上九点多钟才匆忙进来,一反平素的镇定,头发凌乱,衬衫袖子挽起。他叫我的名字:“可可,你没事吧?”
我阻止他走近:“请不要过来,我不想看到你。”
他站定,面色苍白:“可可,听我解释,发生这种事,我很……”他头一次在我面前语塞,似乎在选择词汇。遗憾,还是痛心?我看着他,他终于说:“我并不想看到。”
真是标准的外交辞令。我若是有力气,一定会笑出来。
“咏文去美国之后,一直给我发邮件,她先是语言不过关,然后家里又发生了一些事,情绪很灰暗,我不能不安慰她。”
“你不需要跟我讲这些事。”
他不理会,继续说:“我去美国出差,顺便看望她,当然,接下来发生的事,是不应该的,但我觉得你也能够理解。”
当然,我理解,因为那是我曾经的经历,几乎像我们头一次在一起的情景重现,随机,不刻意,他看得不严重,不会想到对方也许就此认真起来。我终于笑了出来,多么讽刺。
“她有几次感情挫折,迟迟没能拿到学位,家里不再供给她学费,我前后给过她几笔钱,让她过得不那么窘迫,可以顺利完成学业,她大概因此产生了误会。去年她突然从美国回来——”
就是我妈妈病重的时候。
“她说想跟我在一起,这令我非常意外,我一直试图劝她回美国。”
直到有一天,她再也无法接受安抚,跟我摊牌。难怪我提出离婚,一件在他眼里不算什么的事情演变到不受他控制的程度,他会那么恼怒。
“后来她回了美国,但是一周之前突然又飞回来,去公司找我,我跟她讲清楚了,不可能和她有进一步发展。我提出再给她一笔学费,让她回去选读一门她有兴趣的课程,她拒绝了。我们交谈始终很平和,她没有流露轻生的意思,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拿走了沈阳路公寓的钥匙。”
我开了口,声音干涩:“你的平和是很伤人的,我领教过。”
“你说什么?”
“你跟我说,你怀念住在沈阳路公寓的日子,其实我也怀念那里,因为自从搬离那里后,我就没从前那样爱你了。”我平淡地说,“搬到新家,你忙着工作,到处出差,有一天晚上,我感冒发烧,头痛得厉害,给你打电话,你说:‘我正在见客户,头疼找我干什么,去医院或者打给子东啊。’你声音非常平和,可是我算彻底明白了,你并不爱我。”
“我当时确实很忙,甚至都不记得这件事,你把什么都闷在心里,几年之后拿来清算我并不公平。”
“公平?别跟我讲公平,孙亚欧,更别跟那个还躺在重症监护室的傻姑娘讲公平。那天晚上,看着空落落的新居,有一瞬间,我也觉得活着真没意思。”
“我不知道你这么介意,我愿意道歉,可可,你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
我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我没看出什么不同。当然,我没到俞咏文这样绝望的地步。我有父母兄弟,他们都爱我,为了他们,我也不会放弃生命。我原本想继续经营我的婚姻,指望就算没有相互的爱情,至少还有一个天长地久。我总对自己讲,必须愿赌服输,但谁也不应该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她要万一真的……你我的余生会心安吗?”
他无言以对,我闭上了眼睛,忍受那一片血红:“请你走吧,我要休息了。”
我不知道孙亚欧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我终于还是睡着了,做着一个又一个噩梦,梦里充满各种坠落,一阵阵出着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