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碧初那时还不到十六岁,哪里懂养孩子,不过是硬着头皮拿米汤喂,每天半夜都发噩梦,梦到小孩子在她旁边死了。可是林积虽然长大后越来越像父亲,但从三四岁开始就看得出美人相,瓜子脸,细眉长眼,鼻尖嘴唇的形状都细巧轻灵,仿佛一个缩小了的隋南屏,春明班里的人都看得出原委,隋南屏也不好真的不要这个女儿。
好在林积很为她“争气”,从小就聪明冷静,虽然隋南屏觉得林积很不懂事,但关倦弓很喜欢林积。那年她们第一次在锋山府过年,除夕夜里守岁,林积和关霄在沙发后面下跳棋玩,关倦弓突然想起问:“阿七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林积没有说话,静静看着隋南屏,等她信口编造。果然隋碧初想了想,笑吟吟看着她说:“好巧,阿七的生日就是正月初三。”因为早知道年初一年初二都有部下来拜年,那年的初三最适宜过生日。
关倦弓死后没多久,林积被关霄带回锋山府,隋南屏已经有点疯疯癫癫——别人说是因为对关倦弓用情太深,但林积知道那些话都是厥词,隋南屏这辈子用情太深的只有她自己。那天天色未晚,关倦弓的灵堂还没有撤,林积上楼换了白衬衫,又下楼去端正跪好,给关倦弓上了一炷香,只觉得后脑一痛,被隋南屏用力推了一把。
那时林积头上的伤刚拆线,后颈还高高肿着,被这么一推,疼得几乎像是又裂开一次。不过就算是裹着绷带,就算是隋南屏精神正常,该打也还是会打。所以林积虽然疼得脸色一白,也只是很平静地叫了她一声:“妈妈。”
眼前的妇人面色青白,双颊的软肉全都垮了下来,完全看不出她原本是个闻名全城的美人。
美人昏聩下垂的丹凤眼里一下子落下两行泪来,四顾一眼,诡诡秘秘地小声说:“阿七,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妈妈?林碧初那个贱胚,她背着妈妈跟关倦弓做那样的事情,你竟然还带着她走了?你应该……她在哪?药还没吃,你让她回来吃药,赶紧做掉,不能让她告诉关倦弓。你把那么好的婚事搞砸了,现在只好守寡,妈妈后半辈子指望不上你,妈妈只有关倦弓了。我早就不该让她来金陵,也不该告诉她你爹的事……她在哪?让她回来吃——”
“妈妈,”林积又叫了她一声,“你全都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哪怕多说一句,我都不会让碧初和爸爸出这样的事。现在碧初死了,爸爸也死了,我在给爸爸上香。”
隋南屏怔了很久,终于乍着双手发出了一声嚎啕,“我是你的妈妈,你居然这样对我?”
林积从来不指望任何人,那个“不指望”的根由大概就是把所有指望放到她身上的隋南屏。只靠自己的人大多非常无情,只不过林积在隋南屏面前很少掩饰,她摇摇头,“如果还有下辈子,我不要你当我的妈妈。”
她把线香插进香炉,扶着地站起来,穿过门廊,路过的士兵军官们都停住脚,神色各异地看着她,但她刻意不去看他们,走几步就扶住墙休息一下,很久才走回自己的卧室。
卧室原本在南角,因为这一间屋子阳光充沛,没被银杏树遮挡,视野开阔,正月里还能看得到摄山的灯火。关倦弓见林积第一面时就觉得她性子洒落,应该会喜欢这样的房间。
她确实很喜欢,只不过这屋子冬天时如果像现在这样不烧火,就觉得穿堂风极冷。卧室已经被搬空,窗台上的一盆白鹤芋早就枯死了,干哑的花冠在冬风里晃来晃去。
她只看了一眼,就转身到关霄给她安排的新卧室去,关霄站在门外跟关倦弓的副官说话。王副官满眼是血丝,关霄只漠然看了她一眼,随即移回目光,把正擦了一半的枪顺手塞回枪套里去。
那时关霄不跟她说话,她也不理会关霄,只是把门一锁,吞两粒止痛药,在脑袋里一波一波的尖锐剧痛里睡了个难得的好觉,并且在梦中听见了有人在唱戏,一字一句都极为清晰,“抹月批风随过遣,痴云腻雨无留恋”,就像小时候隋南屏在外面的简陋台子上唱贴旦,因为是做配,所以快意曲词也有怨气滔天,古书里说的凄绝鬼谷,猿鸣三声泪沾裳,四声当是肠断。
林积虽然听了一夜的“败而能悔”,但隐约知道两片止痛药可能吃得太多,导致自己睡得太久,外面的人敲了很久的门她才听见。等她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发觉原来自己昨晚没拉窗帘,天光毫无遮掩地泼洒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