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霄停下脚步,蹲身握住她凉冰冰的脚腕,把高跟鞋脱下来,让她穿上自己的鞋子,这才提着她的高跟鞋继续往前走。林积任由他摆弄,最后说:“你看,你对我也很好。”那语气像是很遗憾似的。
关霄照例走在她前面,又走了很久,终于停步回头,见她慢吞吞的,已经落在了后面,又走了回去,站在她面前,“你说得不对。”
“嗯?”
“我跟他们不一样。爸爸他们待你好,是因为你值得。我待你好,是因为,”大概是随了隋南屏的含情目,林积的眼睛里总像蒙着一层泪,虽然没有太多表情,但书里也说过“任是无情亦动人”,每次被这双眼睛看着,关霄都觉得很紧张,喉结迟疑着动了一下,继续说道:“是因为我喜欢你。不管你值不值得,我都喜欢你,我不要你值得。”
作者有话要说: 【注】{任是无情亦动人}:罗隐《牡丹》:似共东风别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芍药与君为近侍,芙蓉何处避芳尘。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秾华过此身。
☆、呼吸的化石
那三个字其实在关霄胸中酝酿了好多年,他想过自己总有一天会说出口,但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境下,他说完之后好久,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样似乎很像他只是在驳斥曹尔明似的。林积定定看了他一阵,也不知道是不相信还是无所谓,转身就继续上山,边走边说:“别闹了,我是你姐姐。”
关霄站在原地,手指贴着裤缝,像站军姿,声音也很大,有些许僵硬,像喊口号,“你不是。我认识你的时候你还不是。”
林积继续趿拉着大好几码的皮鞋走了半天,终于慢慢地停了下来,大概想起了“认识”的时间远在十年之前。
那天革命军里有个军官带着一个发烧的男孩子来春明班求宿,因为军队驻地虽然不远,但是毕竟照顾孩子不方便。本来这种事是隋南屏很讨厌的,但隋南屏的眼睛很毒,只瞄了那个军官一眼,就笑盈盈地把那孩子接了过来。
那个军官非常文雅,很歉疚地告诉她过几天就来带孩子走,又留下地址和姓名,“关倦弓”三个字个个挟带风雷气,每一个笔划都没有让她失望,她隔天就踩着绣花鞋去找关倦弓了。
当时林碧初唱昆山腔还不出名,不出名就得一人分饰好几个角色,忙得团团转,照顾小孩的事当然落到林积头上,不过她和隋南屏有一点类似,只做分内,分外的事一概不问,堪称冷漠,让关霄有点讨厌。
关霄只记得自己很快就退了烧,第二天又跟她去集市上买戏班子要用的绒线和胭脂。林积大概不爱做这种活,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眼,最后翻过山头也就不看了,只是默默低头走路,也不理关霄。
原本关霄对女孩子是很好的,但是林积对他不好,他就十倍百倍地还回去,一会往她脸上吹胡椒粉,一会骗她头发上有虫子,一会嚷着要吃桂花米酒汤圆,林积只好给他买一碗,但关霄招手就又要一碗,要她继续掏钱,林积也只好跟他并肩坐下吃甜腻腻的汤圆。
那时乡间的集市格外热闹,巡逻的队伍到处抓人搜查革命党,驴马猫狗乱叫乱闹,小婴儿嘹亮的啼哭声惹得人侧目去看那慌忙背转身喂奶的年轻母亲,装神弄鬼的算命先生站在桌子中间转着圈,玻璃珠掉到谁的碗里他就给谁算一卦。关霄原本正张大着嘴仰头看,没留神眼前一花,碗里“叮”的一声,那玻璃珠竟然正掉到他的碗里。
他一下子变了脸色,因为他穿的是西式的白衬衣,虽然脏兮兮的,但若是巡逻队走得近了,一定看得出不对劲。
眼看算命先生就要转过脸来,斜刺里一只瘦瘦的手伸过来把一碗汤圆推到了他面前,他自己面前的那一碗反而被她反手掀翻,玻璃珠落地,热汤滚了他们一身,关霄低下头去拍发烫的胳膊,又蹲下去擦鞋子躲避开巡逻队的目光。林积捡起玻璃珠站了起来,扬手给算命先生看,“你算吧。”
那时林积穿的是旧式的褂子,长头发被林碧初扎成两根羊角辫,近看时人人都看得出这是个十足十的美人胚子,但毕竟人靠衣装,远远一看,绝对看不出骨子里那股明白如月的清朗,就是一个戏班子里出来的土丫头。巡逻队的人远看了一眼就走开了,关霄轻轻松一口气。
算命先生打量林积一眼,神神道道地开始算:“看你面相,命有刚强,时有定数,祸福各行路。旺水相木休金囚土死火,命格如此,只有锦衣骑牛,浪里乘槎,为霜雪,为冰流,飘荡孤寒。唯有富贵可图,如能慎始,百事亨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