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锋山府的老人心里都有数,关家真正的家长应该是关霄。林积又不是关霄的亲姐姐,那年被锋山府公的旧部一逼,她本该顺理成章地被扫地出门,但还没等到扫地出门,她就被杀死关倦弓的刺客劫持走了。
关霄从小最仰赖关倦弓,关倦弓死于非命,刺客又是林碧初,各式各样的传闻满街飞,其中传得最离谱的大概是说林积也是帮凶,不然她为什么要跟刺客一起逃?当时关霄和锋山府旧部们的意思一样,发话要把逃走的林碧初和林积亲手捉回来毙掉,差点发疯把这房子烧光,那颗银杏树就被烧了一半,后来是用水泥石灰填补好的。
三少闹了这么一出,越发显得他年纪轻面皮嫩难当大任。曹祯戎作为关倦弓早年至交,连夜打了那通闻名遐迩的电话,曹督军的面子在那时比天大,他要护着自己再也过不了门的儿媳妇,旁人也不能说什么。所以关霄只好去香港把林积找回来,林碧初则是早在香港就被毙掉了。至于林积当时为什么会被那个弱不禁风的女刺客挟持,干脆没人知道。
三少跟曹家服了软,锋山府的面子被他这么一折腾也就只剩二三成,旧部们虽然仍受关霄差遣,但从此就搬出去各立门户,锋山府只剩下这姐弟二人。
不过常人想来,再怎么疯,日子都得过下去,就像关霄和林积。关霄顶着这么个名头,自然是忿忿不郁。林积一句都没解释过,该开公司开公司,该去舞会去舞会,除了给死去的曹大少爷面子没交男朋友之外,堪称本分。既然没什么办法,两人便各走各路,就算同住一个屋檐下,也没什么所谓。
但林积的大臻公司涉猎极广,从电影、书局到纺织、制衣,什么都有,自然来往的人也十分复杂,除去所谓革命党,还有前清贵族,也有沪上大亨,甚至还有在东北经商的日本人,总之这些年来受尽诟病,认真要说左右的话,林积两脚都踩着。其实这种身份在早年最吃香,但如今革命党被各方挤得无地立锥,金陵越发容不下异见分子,她这样的资本家几乎被剔除得七七八八,只是她顶着曹祯戎和锋山府的名头,一时没人来处置。
总之,林积有个把不能给人看的信,其实也不出奇。
眼前的林积沉静温柔,光是看样貌,让人完全联想不来她做的那些事。阿岚吐了吐舌头,继续剔燕窝。林积把灯调亮,戴上金丝边眼镜写回信。旋转楼梯上踢踢踏踏地响了一阵,是关霄下来了,已经换了西装,手里挽着黑风衣。
☆、没乱里春情难遣
从前关倦弓在世的时候,关霄是金陵头一号混世魔王,军棍怎么揍也揍不掉一身张狂,仗着好样貌和衣架子身材乱穿一气,豆沙、芋紫、荷绿这些颜色穿在别人身上不忍卒看,他穿却明亮飞扬。
现在没人打他军棍了,他反而收了心,既然要在参谋本部里握雾拏云,索性一年到头除了军装和训练服也就是黑白西装,从背后乍一看倒像是留洋回来的大人,但一转头就是漆黑的眉目,嘴唇有一点圆,唇角天生向上挑着,总是一股少年气。他就这么揽着黑风衣,一路吹着口哨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厨子老李追出去问:“三少!三少晚上回来吃饭吧!带上朋友们都来!”
声音已经远了,车子发动的声音也不明显,老李懊丧地走回来,“这算什么?佛跳墙热了再热,鹿筋都要炖烂掉了呀。”
大小姐和三少都忙,这些年来家里几乎很少正经开火,刘妈笑着数落他,“早就让你少做些了。”
老李也不灰心,平时不敢,但仗着过年,大着胆子撺掇林积,“大小姐,叫朋友们来吃饭吧,再不吃真的要坏掉了。”
林积只好摘下眼镜,很无奈地给他看刚拆出来的请柬,“我也有应酬。”
曹祯戎在年初时挂印从北系政府出走,成了压垮北系政府的最后一根稻草,但显赫名望依旧是“三省检阅使”这五个字。曹督军要来国民政府的老家金陵,这消息早在一个月前就传出去了,近来场面上的应酬有一多半都与这个有关。
曹祯戎祖籍是金陵乡下,这么多年隔着家国天堑不能返乡,眼下其实只是为了回乡祭祖罢了。但这几十年来三个人有九种主义,个个不同,这几年更有不少从陆军学校毕业的学生进了各厅,趋新的要改良,守旧的要清党,直将局势搅得波诡云谲。
三省督军一提返乡这一茬,不管他是献兵金陵还是荆轲刺秦,人人各打算盘以意逆志,曹祯戎人还没动身,已经将半个金陵轰得沸反盈天。林积平时惯例在自己的饭店请人吃个西菜,都经常能碰到有军官跟人吵得脸红脖子粗,还有几次有人喊着“老子弃任捐资回东北”,差点走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