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开始正式地与父亲谈离婚的事。如果我回家时放轻脚步,在楼道里静静站一会儿,或者夜里假装睡着,竖起耳朵躺在床上,就能清晰地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两人都很冷静,母亲的镇定超乎我的想象,事实上她甚至一直劝说父亲与她解除婚姻关系,说父亲找到了生活目标,她现在过得也不错,分开对大家都是好事。
那段时间我忽然发现自己厌倦了平淡的校园生活。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指着我练习册上大片的空白叹气,并不斥骂,反而苦口婆心地劝我不要为家里的事耽误自己。我并不解释,也并不悔改,依旧我行我素。一天母亲突然来接我放学,我们推着自行车慢慢地走,一路没有人说话。把车停在小区的地下室之后,她抱着我哭起来,说我这样不求上进,如果她不在了我该怎么办。
现在想来,大约那时她就感到了腹腔的疼痛,也预料到了日后的命运。但当时的我尚懵懂无知,无法感受到她话语中浓烈的悲情,只是感觉她的泪水一滴滴淌进我干涸的心田。同时我敏锐地意识到,母亲已经把父亲排除在我们的明天之外了。
我考上了市重点高中,也是江上客曾经的学校。在中考出成绩的那天,母亲与父亲去民政局办了手续,当天父亲就搬出去了。他只带走了自己的衣物和一些书,挑挑拣拣之后还留下几本书在我床上,说我以后可能用得上,目光温柔地掠过我的面颊。我站在窗边,看他弯下高瘦的身躯,笨拙而吃力地把不大的行李箱搬到自行车后座上,趔趔趄趄地骑出去,把握不好平衡,差点摔倒在地,而江上客从远处奔来,把行李箱搬到了自己的自行车上。
望着他们并肩离去的身影,我居然感到如释重负,好像目送离群的孤鸟回归雁阵,或漂泊的游子踏上归途。父亲好像从来都不属于这里,我开始有点理解母亲的想法了。
父亲每月都寄钱回来。他住在他的辅导学校里。下晚自习的时候,我常常看见那栋小楼里亮着一盏孤灯,窗口映出父亲的身影,瘦削,而且更为寥落。他不过是从一个旅驿搬到另一个旅驿罢了,那颗寄客之心,仍未寻得故土的安宁。
江上客很有做生意的头脑。辅导学校的人时常来我们学校门口发一些宣传单,号称拿着过去就有优惠。一年之后这些宣传单一夜之间全部销声匿迹,那栋小楼的灯光也不再亮起。闲谈时我无意与人聊起这个话题,才得知那个学校被人举报,名声下滑,已经维持不下去了。
了解内情的同学故作神秘,说那学校的一位物理老师是个变态。见我不解,凑到我耳边小声解释道,就是同性恋,据说他之前还是位大学老师,也是为这个被开除了。
我下意识说了一句,不可能吧。
那个人撇撇嘴,怎么不可能呀,他和一个男人搂搂抱抱,叫人撞见了,有一大帮人去闹,学校都差点给砸了。我一脸呆怔,不知应该作何反应,他有点失望,对我皱起眉头说,同性恋啊,会得艾滋的,多恶心啊。
是真的吗?是父亲吗?我不敢问,更不敢想。但不久江上客就在晚上放学后到学校门口堵我,急切地问我知不知道父亲的去向。
他吞吞吐吐,只是含糊地说他父亲又来找他,他不愿跟他父亲走,他父亲就想办法搞垮了他的事业。我告诉他父亲从没有回家,他“哦”一声,点了一根烟,熟练得完全像一个在社会上游刃有余的成熟男人,只是眼神中还透着失落与迷惘。
我对父亲的了解比江上客还少,因此也不能给出什么有用的建议。但我仍然未免感到气愤,指责江上客连累父亲,以至他不仅生计无着落,连声名都要受损。
我隐约猜到这段轶事中的另一个男主角是谁。我指望江上客能怒气冲冲地反驳我,告诉我不要听人乱讲,告诉我父亲完全是受人陷害,告诉我那些传言全是子虚乌有。可他只是默默听着,不做辩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手表。
我认出那正是他赠予父亲的那块,心头一悚,渐渐住了口。他合拢风衣,对我寂寥地笑笑,请我相信父亲,说他从来是个起身走入放学时川流不息的人群。我似乎看到他抬起手腕,近乎虔诚地闭起眼睛亲吻那只手表,但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消失在喧阗的人潮中。
后来在某个街角,我好像认出了父亲骑着自行车的背影。他蹬车的动作很费力,仅仅通过那佝偻起来的、苍老又沉默的脊背,我就能够想象到他蹙起的眉峰和紧绷的嘴角。当他逆着人群向前,在车流中艰难地挤出一道缝隙,我感觉连他破开的空气都折转而回,沉甸甸压在他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