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麻糊小演员没有自由_作者:Yorick(56)

2020-01-30 yorick

这可真是好戏。

他坐起来,看着自己因为手术而残缺的身体。红肿的肉,淤青,创痕,永恒的斑驳。这些线索穿越了时间,强迫性地,让他回忆起被抛弃、被践踏的事实。

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的海潮轻拍白沙地。

冷风吹来的时候,他感觉骨头发酸。也许因为现在是冬天,风湿天,而自己无能为力。他被冻麻了,感觉不到他人的触摸。他把自己冰封,好像那样就不会受伤一样。也许因为冬虫被雪风冻死的时候,被无心的路人践踏成齑粉也不会感觉疼痛吧。

他闭上眼,细细感受着被碾压和践踏的酥麻,在梦中触摸到闪光灯。他看见舞台上堆积的机械尸体。

如果那些尸体属于蚊子——那些不无辜的无辜者——他就会得到舒心的快意!

可是没有手脚的人没法拍死蚊子。

有手脚的人也没法拍死世上所有蚊子。

再怎么折腾,他都是蚊子世界中一只不合群的蚊子。尹至不过是社会潜规则的祭品,被献祭了手脚而已。

现在,壬幸感觉自己回到了尹至的生命末期,因为残废和无力,选择一条自己不齿的出路。他接受董先生伸出的橄榄枝,不得不靠出卖肉身得到未来,他好像有了可以动的机械手脚,却因为一个曾真心钦慕他的同僚骂他是靠睡上位的婊/子而愤怒地割坏自己的脸。

原来尹至的一生可以被轻易否定,一切曾仰慕他的人,都爱着一尊幻想的雕像(而不是活人),一切好坏的标准,都可以拿庸俗世界的“品德”做权重分。他的世界丧失了好坏定义。眼泪刺痛脸上伤口。

壬幸不过是一具活动的尸体,一面想要复仇,一面想要埋葬尹至。只可惜壬幸丧失了演戏的能力,而他找来的继位者(梁兴)不能明白他的痛苦。

被截断的四肢是机械,没有欲望,没有脑。躯壳只会依照程序的指令舞动,没有人会同情舞台上散乱的手脚,也没有魔鬼隔着网线刺杀嗡嗡叫的蚊子。

在剧本中,壬幸希望主角是一只冬虫,被冷风冻死,再被路人无心踩死,最后被雪埋葬,也算是电影结局那般的死了。

突然,他闻到了烤红薯的香味。

一个旧式家用机器人从门那儿探出脑袋。

这个机器人和壬幸的机械奴仆不一样,它的身体只有塑料壳和金属零件,动起来都是“咔咔咔咔”的。而且这个塑料东西的额头,还用油性笔写着两个滑稽的大字——“梁”、“兴”。

“我有什么能帮您的吗?”机器人(梁兴替代品)问完,还发出卖萌的“嘀嘀”声。

“梁兴呢?”

“我就是梁兴,主人,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壬幸不知道用什么表情面对这样诡异的现实,真正的梁兴跑了。犯罪者壬幸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可这没有道理。

“你能扶我起来到轮椅上出去走走吗?”壬幸问家用机器人。

“不行,我只能为您提供简单的生活需求服务。”

是的,在这个没法定位的小破房子里,壬幸没有自由。

机器人可以给壬幸盖被子、烤红薯、播放电视(老式机器人的信号线可以连接显示屏)。但要向外输出信号——打电话、上网求助、出去转转——是万万不行的。

这绝对是非法监禁。

壬幸对没什么用的破机器人翻了个白眼,又被对方的机械爪子塞了一口现烤红薯。

他对自己苟延残喘的未来感到迷茫。

“那你给我拿下镜子吧。”他想要看看自己现在被糟蹋成了什么样子。

家用机器人发出同意的嘀嘀声,解开围裙抹了把满是炭灰油污的白壳子。它把小镜子放在床上。壬幸在床上看见了自己现在的模样。

他不认识镜子里的东西,他没有看见脸。

——梁兴把他的脸偷走了。

羞耻。这是在失去肉身手脚之后他再一次感觉到被剥夺的羞耻。

梁兴是个好演员,一直都是。壬幸发现自己并不懂梁兴,他不知道梁兴的真实想法。他只是一个将死的废人,梁兴要这张脸有什么用?

也许可以报仇,也许梁兴可以对着那张脸发泄仇恨,因为壬幸是个坏人。

阳光穿透窗帘,外面全是金色的灰。壬幸叫小机器人帮他盖被子,他把脑袋埋在黑暗被褥中。

现在,他只能在破房子里和一只没脑子的破机器人苟活。

梁兴跑了,不知道去哪儿了。

某天,壬幸又一次梦见飞翔的食人鱼,一切辱骂羞辱他的声音,都被细细厘清。

难道人心也是一座围城吗?在创伤复发的时候他拼命要逃离,然而走出创伤对其视而不见的时候,心又一次次回到记忆的自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