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眉梢一挑,贺兰明月想这或许是他们的秉性。
他和先帝,和高潜到底一脉相承,有着说不出的相似的执着。
“那被关在此地,也是你自作自受了。”贺兰明月最后道。
高泓嘴唇微动好似要说什么,贺兰明月耐心等了一会儿,他道:“你父亲……当年是死在这间牢房,我以为你知道。”
“对我而言死在哪里没有差别,只有你会放不下。”
他的答案让高泓诧异,细想又是贺兰明月才会有的作风,一时不知该哭该笑。他颓然坐在地上,背靠铁栏很是凄凉:“我没算到,我没算到!……”
话语忽然又一转,他咬牙切齿道:“高潜死了没?!”
“稷王爷前天醒了一会儿,不咳血了。”贺兰明月平铺直叙道,“我想,他到现在也强撑着,就是想亲自看你的结局。”
高泓先一愣,随后开始大笑。
他的笑声空旷地回荡在大理寺的院落,贺兰明月安静地听了会儿,并没有任何插嘴的意思。高泓见他态度,反而更加心中厌恶明月是局外人,最让他挫败的就是,贺兰明月至今都没说过恨他。
难道真的有这样的纯善之人吗? 高泓从来都不信,哪怕贺兰茂佳,他都笃定对方一定有自己的想法。这世上怎会有人毫无私心?!
笑累了,他偏过头,目光落在贺兰明月的影子上。墙角的油灯光亮飘忽不定,犹如人也到了风烛残年,高泓又笑两声:“哈哈……他要看我的结局?他自己好得到哪儿去?所有人到最后……不都是死吗?”
贺兰明月突然问:“你现在想死吗?”
“……”“你想现在自己了断,或者待到明天太阳升起,一切都尘埃落定,过后再在前往南疆的路上愤然而终?”
“……”
“你说我父死在了此地,那天和现在是不是也差不多?”
贺兰明月看向他,目光终是有了一丝狠厉:“你看他当日,是不是也如我现在看你,左右都知道你会怎么选的,王爷,是吗?”
好似有什么焚香气味远远地传来,夹杂一丝雨水润泽的腥气。快临近月圆之夜了,可这天夜色浓郁,隐有雷声,星辰都彻底黯淡。
周遭守卫都撤走了,没人会偷听他们的谈话,而隔着铁窗相对而立的两个人,真如他所言换了立场和身份。高泓止不住地去想那天,过了二十年但所有的一切他都历历在目,他不是没愧疚过,甚至夜夜噩梦睡不安稳,他宽慰自己贺兰茂佳是自愿,从醉生梦死中寻求解脱,可这些回忆纠缠他至今,又被对方一语道破。
高泓始终没有说话,他的表情淹没在了阴沉的黑暗中。
贺兰明月抬手停顿很久,道:“好似下雨了。”
“是么?”高泓好像叹息了一声,“每逢七月半,洛阳不管大雨小雨,总是要湿一场的,这么些年了从不例外……无论如何,谁都不能和天命对立。”
贺兰明月直觉他话中有话,但未多问:“王爷,我给你留下一把剑,你若不愿受那些侮辱,就知道该怎么做。”
言罢,他无视了高泓开始颤抖的后背,腰间的燕山雪如一道星光闪过划破夜空。
看着被掷到面前的剑,高泓为之一震,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声音都变了调:“你要逼死我?!你是为他报仇对不对,所以想出这种法子来逼死我……”
大理寺,宣判的前一夜,这场景高泓最熟悉不过。
贺兰明月似笑非笑,那相貌因为不甚明晰的光影反而更肖似他记忆中的样子了。那一瞬间,高泓只觉他的噩梦终于成真,贺兰茂佳怎么可能全不在乎!
他果然是恨我的!
他来讨债了!
这么想着,高泓弓身去捡那把剑的动作就有些迟疑。偏偏头顶上,贺兰明月的声音依然如冰霜寒冷:“还记不记得这把剑?你当年送给高景,高景又给了我。王爷,你可想过最终它还是会回到你的手里?”
剑鞘上的千里江山,剑柄上的夜明珠,无一不成了嘲讽。
高泓手抖得厉害,他看着那把剑。雪亮的剑刃映出了自己灰败的面色,更显得他一夕之间苍老而颓废。
他是该死,高泓自己也不反驳。
但要他和贺兰茂佳一样的死法对他而言,痛苦胜过被车裂于市。
他记得那天,贺兰茂佳说完那番话背过身去,拿着那把匕首,然后……他不敢去想了,只有在这一刻,高泓才惊觉原来自己一直都心怀悔恨。他为了皇位付出了许多,也失去了许多,他的表哥再也不会回来了。
手中的剑忽然重如千钧,高泓抬起头,目光中依稀竟有绝望,看向眼前的人。
但贺兰明月没有任何回应,对他的视线避而不见,脚步略略离远了些。他没彻底走远,只在更远的屋檐下抬手擦了一把落在额角的雨。那身影朦胧中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高泓冷笑,心道是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