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柏奚长吁一口气,开始在脑海中翻找备选方案。
他当然准备了一些万能的创意妆方案。海洋污染妆、百花齐放妆、毕加索式五官移位妆,随便拎出一个来,姑且先化完,等到讲解环节再想想怎么掰扯。
我是一个环保斗士。
我是一个边缘化的异类。
我是一个孤独的求索者。
……
在模特的死亡凝视下,李柏奚终于打开工具盒,用二倍速化起了那个百花齐放妆。
他事先练习过许多次,几乎产生了肌肉记忆,娴熟地运用人体彩绘技巧,在模特脸上画出一朵又一朵盛开的花。
他的运笔用色无可挑剔,眼神却是完全放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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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可笑,他虽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却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什么。
他不是他老师,也不是他父亲。
他不属于边缘人群,没有悲惨的童年记忆,没有不被理解的梦想,从未受过群体排挤,连装都装不出一腔孤勇。
仔细一找才发现,“我”这种东西,他根本就没有。
妆容完成了。
评委看了一眼,露出满意的神色:“说说你想表达什么吧。”
李柏奚:“。”
评委:“?”
说啊。
说啊。
他不记得自己磕磕绊绊地说了些什么。
他只记得评委追问到最后,笑容冷了下去:“想当一个出色的化妆师,空有技术没有理念是不行的啊。”
最后一个环节,他拿了低分。
另一边的师弟却用上了自己最擅长的高饱和撞色,在模特脸上画出了一道色彩的洪流。他的自我意识便如那道洪流般奔腾不息、势不可挡,以至于他宣讲了整整十分钟,直到评委举手投降才堪堪打住。
综合几个环节的评分,师弟如愿拿到了金奖。
走出赛场时,两个人遇上了。李柏奚准备好了迎接师弟的冷嘲热讽,然而对方这回连假笑都收住了,投来的目光竟然隐含愠怒。
师弟:“我曾经希望自己看错了,可惜没有。你充其量只能当一个工人。”
就算是工人,他至少也是最优秀的那一个。凭借前两个环节的高分,他也拿了个小奖,并且顺利地拿到了第一份工作邀约。
他入行了。
他跌爬滚打,默默适应,暗暗学习。终于有一天,他掌握了游戏规则,穿上了裙子,打响了名号。
抨击他没个性的声音逐渐消失了。他的气场越来越足,走到哪里都强势吸引着目光。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入行以来,他最害怕的要求就是“自由发挥”。
如果甲方坚持不给任何要求,他就会让助理随便定几条要求。不框死一方画布,他就无法创作。
两个助理私下问过他是不是有什么心理阴影。
他当然知道自己有阴影。他还知道这片阴影的名字,叫平庸之耻。
李柏奚站在黑暗里一动不动,直到程平和经纪人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才慢慢走出来。
他行尸走肉般飘荡回了自己的房间,开始灌酒。
程平竟然说出那种话。
年轻人啊,实在是太傻了,刚从前队长的坑里爬出来,转眼就一头跳进了又一个坑。
天知道刚才在那走道里,他甚至升起了一股冲动,走出去把程平摇醒:你上当了,我是个骗子,你喜欢的是一个幻象啊。
可他说不出口。
时间越长,他就越说不出口。他已经隐隐感觉到,自己恐怕永远都没法对程平说出真相了。
他害怕在对方难以置信的眼中看见自己卑劣的倒影。
而且——他打定主意要列出更多的理由说服自己——程平这一步一跳坑的性子,在这个吃人的圈子里简直朝不保夕。谁知道下一个坑里等待着他的是什么魑魅魍魉?或许被强拉着炒作CP再一脚踹开,或许被拍下照片当做把柄往死里要挟……
与其那样……与其那样……
还不如在我的坑里待着。
李柏奚仰头一口饮尽杯中酒。
自己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人,至少不会害他。不会找媒体告密,不会泄露隐私,不会利用他换取什么。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不慎曝光了,自己尚有几分门路保护他,总比那些还没成精的小妖怪靠谱。
没错,左右都是错付,不如错付给我。
李柏奚一直喝到快要断片,才用仅存的神志把自己拖到床上躺下了。
失去意识之前,他的大脑终于松开钳制,任由一条混沌中早已成型的思绪浮出了水面:如果自己干脆成为那个幻象、披上那一层“我”呢?
翌日早晨他在宿醉的头痛中醒来,一瞬间有些希望自己断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