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有无数在校内网上听闻了消息,专门赶来看他被学霸们吊打的人等着他翻车。
但是,也总有一些和他一样,专业成绩平平,等着他拿出成果,为白纸黑字写在《报名须知》里的“全体同学”添加本应存在的注脚,为挣扎在中下游的“大多数”争口气的人在场吧?
杨司乐想起两年前他参加北京市某个青少年民族乐器大赛,面对无数年纪比他更小的男孩女孩,面对他们的家长焦灼的眼神时,内心涌起的惶恐与荒诞之感。
那些父母想通过音乐这条看似高雅的路,让孩子落入和第一二乐章里的主人公相同的庸俗坦途,考级比赛拿奖加分,为人生简历添砖加瓦。
可是,笛孔就那么几个,乐曲却有那么多,它们各不相同。
杨司乐伫立在亮得让人晕眩的灯光下,渐渐领悟到了谢沉所说的,主人公在繁华都市里的孤寂与在山林里的孤寂有何不同,薛老师在课堂上经常提起的“情绪的逻辑”与“演奏者的阅历”是何等重要。
他必须承认,他至今对音乐仍一窍不通。
到底是高一学生的作品高一学生的演奏,第三乐章上不了更大的舞台,就连学校的半大礼堂都镇不太住。
杨司乐使出浑身解数吹了,没一个小节出问题,但情绪起伏和现场处理还是差了点意思。
用评委的话说,就是“越朴实的曲子越能反映你这个人本身”,而他这个人除了基本功扎实,其他都是依葫芦画瓢,处处充斥着现学现卖的速成感。比如身体与神态的控制、与听众在情感上的律动交流,完全不存在。
老师评价得中肯,一针见血,杨司乐认同,但也忍不住为之难堪、失落。
台下倒是热闹,大家七嘴八舌欢声笑语,仿佛对眼前的标准结局抱有远超获得惊喜的热情。
杨司乐后背湿透,愈发站不住,抿紧嘴唇梦游似地快速鞠躬下台。
幕前太亮,幕后太暗,他一边脱外套一边摸黑离场,忘了还有两级台阶,眼睛一时没适应过来,差点儿在混乱的控台边跌一跤。
所幸有个人好心扶了他一把,他才没有苦上加苦地脸着地。
他耷拉着肩膀向那人无意识地道了声谢,随后便握紧笛子去观众席找谢沉他们。
这种情况怎么整?道歉有用吗?发愤图强下学期再来行得通吗?写首歌给谢沉弹可以将功赎罪吗?
算了算了,不如以后多听听林漓泼的冷水,学姐毕竟多吃了一年大米,还是和他这种小年轻不一样。
等会儿,林漓好像也就比他大四个月?按她那个恨不得每天拿个计算器算热量的饮食习惯,吃进肚子里的米估计比谢沉都少。
杨司乐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直到大提琴的声音响彻礼堂,他才慢慢回忆起来,刚才那个好心扶了他一把的人,似乎就是施年?
他站在礼堂最右侧的过道上回身望,身着短袖衬衫的施年端坐在舞台正中央上,已经演奏起了埃尔加《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的第四乐章。
跟他的慢板不同,施年选的乐章是快板,他们挨在一起简直对比明显。
施年微微低头,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大提琴,左手五个手指上下翻飞,宛如在和琴弦嬉戏,轻松得让人看不下去。
台下纷纷噤声,不消一分钟便被带进了情景,只有极个别人躲在前排座椅背后,顶着两格信号上微信群和校内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杨司乐目睹施年被耀眼灯光和深褐色的大提琴衬得像朵飘然而至的雪花,内心竟然升起了一丝从未有过的自怜。
施首席这么厉害,每天被各种炽热的目光追随着,被鲜花掌声围拥着,记不住他这种小角色是应该的,应该的。
情绪收束,乐章进入舒缓的后半段,杨司乐站累了,也失去了去找谢沉他们的兴趣。
他一手抓着中山装外套,一手拿着竹笛,抬脚往高处的出口走,想去外面透透风散散汗。
然而,离大门还剩最后一阶,回荡在礼堂内的乐声突然哑了一个八分音符。
很快,快到在绝大部分同学反应过来之前,大提琴继续流淌出乐音,只不过有些地方很不对劲。
甚至可以说是全都不对。
杨司乐以前听过几次埃尔加的《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并不能把具体的旋律和节奏记得十分清楚,可曲子的感觉他是清楚的。绝不是现在这样破碎、激进。
他惊疑地看回舞台,台上的施年却恍若未察般将错就错。
台下有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他频率高到离谱的失误,连评委老师也不禁拧着眉毛交头接耳、议论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