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小板药片皱巴巴的,是熟悉又遥远的味道,是他们第一次在加州理工的走廊里见面的时候,她发梢若有若无的香水味。
她的爷爷是叱咤风云的外交官,是谈判桌上的天才。谢宜珩耳濡目染,当然知道怎么避开那些锋利的发问。
但是这一刻所有技巧性的伪装和话术都黯然失色,谢宜珩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层层剖开。她慢慢地坐起来,接过笔记本和那板药片,看着他浅棕色的眼睛,看着他苍白的脸颊和紧绷着的下颔线,慢慢地说:“以前吃过一段时间。”
同情的单词是Sympathy,共情的单词是Empathy,这两个词语看似如出一辙,连尾缀都是一模一样的“Pathy”,表示一种病,表示一种疗法,表示一种感受。唯一的不同只是前缀和读音,念Sympathy的时候,舌尖抵住上齿的脊;念Empathy的时候,舌尖下滑,抵住下齿的上缘。
这两个词的差别可以忽略不计,甚至很多母语使用者都搞不清什么时候该用哪个词——因为它们的不同只是发音的时候,舌尖往下滑落了几毫米。
但是这几毫米的距离是不可逾越的天堑,足够电影镜头从俯瞰拉至仰视的角度,足够把高高在上的教皇从梵蒂冈的圣坛上拉下来,足够在时间的长河里形成一条冥冥之中的纽带,把他和十六岁的谢宜珩连结成共情层面上的命运共同体。
裴彻前半生如同古罗马的奥古斯都大帝,风雨无阻地穿过满月下的万神殿,用最精巧昂贵的金银器皿来供奉自然的法则。他太过清醒,太过出色,伸手就可以摘到那轮满月,有足够的理由自矜自傲。
同情是他所想给予的,也是能给予的最大程度的理解。谢宜珩当然清楚这一点,但是自私的贪心作祟,还是想要再往前走一步。
他也走了那条荆棘路,所以他明白了。
床头的台灯亮着,光线昏黄朦胧,在谢宜珩的脸上投下一片交错的光影。冗杂在岁月里的回响深沉漫长,直到这一刻才在裴彻耳畔响起,他凝视许久,直到指尖再也感受不到手腕的凉意,最后很轻声地说:“对不起。”
他的潜水钟轰然垮塌,里面的蝴蝶扑棱棱地飞出来。天之骄子在这场加利福尼亚的大雨里被淋得仓皇狼狈,敛起了一身流光溢彩的羽翼,对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郑重其辞地道歉。
仿佛是世界末日来临的前夕,那些虚伪的,高高在上的,不切实际的怜悯和同情在这一刻蒸发殆尽,不加修饰的灵魂彼此凝望,虚空中震荡着的共鸣声响整耳欲聋。
谢宜珩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终于得偿所愿,但是这种方法残忍至极,她搜肠刮肚,用尽平生的词汇,却发现自己只能说上一句“没关系”。
人类有着与生俱来的障蔽。所以他们会对旁人的行径评头论足,会在自己的世界里为莫不相干的悲欢离合引吭高歌。
但是在一刻,他们的痛苦是相通的。
裴彻想起今晚康妮说过的话,终于明白谢宜珩身上那些安静压抑的影子从何而来。她和深渊相遇,最终活了下来。伤口会随着时间的推移缓慢愈合,但是有些东西永远被埋葬在了骨骼的深处。
CEPT的纰漏确实困扰过他,谢宜珩在外面和亨利讨价还价的时候,他在书房里把对比的数据看了一遍又一遍,总是在期待某一次会有不一样的结果,而这个结果可以证明他确实是对的。
只要一次就够了。
谢宜珩那本笔记上的字迹工整规范,她当时惶惶不安地算了一遍又一遍,她在期待些什么呢?
——她当时也在想,如果有一次的结果是不一样的就好了,只要有一次就好了。
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只是康妮的质疑,只是一些媒体的恶语相向,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路人的中伤。
那谢宜珩呢?
谢宜珩当时才十六岁,被多少恶毒的利刃刺伤过?在去多伦多的午夜航班上,飞机舷窗里的城市夜景灯火璀璨,她在想什么?她会想什么?
裴彻低头喃喃道:“我当时不该…”
他当时明明有无数个时间节点可以去挽回,却还是放任自己不管不顾,最后支离破碎,一地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