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典小屋重新拉起门帘的这天,阳光里来了客人。陈青同纹身姑娘告别后独自离开,哲顺抢了个空当,在二人刚才坐过的栏杆上坐下。
纹身姑娘记得她,名典小屋第一位回头客,这个女人。她将自己裹在厚厚的黑色围巾里,头也缠起来,只留下一对眼睛。即使这样,她走进小屋,自由在椅子里坐下,纹身姑娘便认得她。或许是唯一被纹身姑娘记得的客人,大有可能是纹身姑娘记得为她完成的独特纹身。女人坐下后,解开围巾,脸上皮肤显得苍白,这让她看起来像是大病一场,病仍然痊愈没好只是病痛折磨不那么严重,可以四处走走的病人。纹身姑娘煮好了黑咖啡,放在女人桌前,询问道“客人,这一次来小屋,需要纹什么呢?”女人惊奇反问“你认得我?”纹身姑娘微笑,指了指女人的胸膛,“这里可有俩对奶,是我创造的。”女人便轻笑,一旦笑起来,就停不下,哈哈大笑,脸色变得癫狂,更是笑着笑着趴在桌子里呜呜哭泣,转而又挥舞围巾,在小屋里转起圈,跳舞。半是扭秧歌,半是天鹅湖。旋旋转转,撞翻桌椅,温度滚烫的黑咖啡洒到身上。这才用女人的公鸭嗓,唱完一曲老旧哀伤的歌,将歌声停在某一句里,纹身姑娘分辨着,却实在不知道那是一首怎样的歌。女人突然扶起翻倒的椅子坐下,掀起肚皮上的衣衫说“给我纹身,在肚皮上纹个娃娃。我想想,娃娃的手掌肥肥的像一颗嚼过的泡泡糖。”纹身姑娘扶好桌子,摆好工具。久久看着屋外栏杆下的小河。女人这次不那么急迫,静静等待着。
纹身姑娘开始纹身,在女人萎缩的肚皮皮肤上画线,如勘测土地一般。一边在女人的肚皮上画下水洗不掉的图案,似是无心的幽幽说道“既然没有做好抚养的准备,为何要将他带来这个世界。”女人仰躺在椅子里,伸手抓来一柄刀,小小的刀很锋利,看起来像是女医生用过的手术刀。女人将刀扔在桌子上,说“不然用刀吧!雕刻!”
哲顺看到小屋里撞翻的桌子,见这女人行为诡异,癫狂,担忧纹身姑娘安全,便打算走进小屋里,近距离守护着,正看到女人拿出刀,眼疾手快从桌子上抢过刀,扔出小屋。纹身姑娘冷冷看了哲顺一眼,将他推出门外,锁了门。哲顺坐回栏杆上,门帘仍旧卷起,秋天的阳光懒懒落在门上,昏黄的。
隔着门,女人嚎啕的哭声仍旧跑出来,散在小河里。“我对此无能为力,我不想的,纹身姑娘。我认得你,只想如你一般一个人坐在栏杆上曝晒,这样会变得干干净净的。可是我没能做到,我不能一个人从容的面对未来,也无从抵抗他的魅力。我准备好了,你相信我,我真的准备好了,我带孩子来到这个世界,就可以抚养他长大,做个帅气可爱的小王子。他是我唯一的宝贝。但成了错误,我为他准备好了,却没有为自己准备好,你见过他吗?纹身姑娘,我在河边倒下,没人前来帮我,是我,将他从我的肚皮里拉出来的,我们母子连着心呢!他应该感到夜里很冷,我也很冷,我用所有的衣衫将他包裹起来,他还是受不住夜里的冷。他没有哭,紧紧闭着眼,但我知道他在看着我,哇哇大哭,他吓坏了我,我的儿子吓坏了我。我把他扔进了河里,那感觉很好,像丢了个沉重的石头,石头无比沉重,你甚至抬不起来,但你就是能将它轻易的扔出去,咚的一声扔进河里。”
她不再笑,也不再哭。
纹身姑娘喝着咖啡开了门,阳光照进小屋,落在女人的肚皮上,纹身姑娘给她纹了个婴儿,苍白浮肿的婴儿,闭着眼。
“你见过他。谢谢。”
女人付了钱,拉好衣衫,双手抱着肚子,缠好围巾。仰着头,享受着柔和的阳光。
她冲向栏杆的瞬间,哲顺来不及躲开,也无力将她拦下。哲顺感到胸膛处被牛角顶撞,跌落在花渐枯萎的菊花从里,菊花香塞满鼻孔。女人滚下栏杆,从哲顺身上滚出去,头撞到菊花丛里的石头,撞在坚硬的河床上,落进不够水深的小河里。鲜血从河床上连接清白的河水,眨眼沉没女人的地方,盛开一朵迷人绚烂殷红的花,花的形状像朵漂浮的云,花瓣是许多轻柔的水母丝足。她仍旧紧紧怀抱着肚皮,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
秋天是个硕果丰存的季节,河对岸的老树上挂满灯笼一般丰润的柿子。
随风吹起的时候,老树叶全部飘落,落在小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