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声妈妈低着头,一页页翻诗集,反驳他:“在妈妈心里孩子永远是孩子,长到八十也是孩子。”
这回程声不吭声了,沉默着走回自己病床旁坐下,两只瘦棱棱的手放在膝盖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妈妈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说:“给你读一首开心的。”
她先读了两首基调轻快的诗,想活跃活跃气氛,可程声却露出一副不能理解的表情,手一直敲打着床边,表情仍是原先那样。
妈妈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她把手头这本诗集收回包里,重新拿出一本,翻到一页,手停下来,语气恢复以往的慢条斯理,她念了长长的一段,抬头时忽然发现对面的儿子眼神里闪着某种她看不懂的东西,有些难受,但念诗的声音没停,像河流一样潺潺流动着,有种安神的奇妙能力。
“当母蛾背着异乡陷落杯底,
孩子,活着就是去大闹一场。
空间的老虎跳跃,飞翔,
使你午睡溢出无边的宁静。”
听到其中一节结尾,程声笑了,两只放在膝盖上的手伸前去,慢慢覆上妈妈的手,他说:“妈,你总念这种东西我会难过的。”
程声妈妈把书合上放回包里,不知为什么忽然哽咽起来,反过来抓住儿子的手,把它包裹在自己手心里,说:“妈妈不拦你了,你要是能好起来,愿意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吧,小张也挺好的,靠得住,妈妈不懂的事都要问他。”
程声笑着问:“你也觉得他好吗?爸好像很讨厌他。”
“比我那些朋友家的儿子强,又能一直照顾你,这就够了。”
程声从妈妈的手里挣开,一下下捋着自己的病号服,表情不大高兴,说:“我才不想让他一直照顾我,你不懂他的好。”
妈妈在他面前做任何事都小心翼翼,不敢反驳他,只能顺着说:“好,我不懂,你觉得好就行。”
下午程声被医生带去治疗,有时是物理治疗,有时是心理咨询,每隔几天还要重新做一遍检查,根据他的情况随时调整治疗方案。
程声妈干的是教书和做研究这行,自己找了很多国内外资料,一有空闲就抱着它们一例例看。
这些天还算顺利,除了程声总是发呆以外,她大多应付得来,可就在张沉来换班的早上,她只不过去找医生谈了些儿子目前的情况,回来时就发现程声躺在地上找法子自残,他没了作案工具,只能委曲求全用现成的东西,把自己的手腕脚腕用尽全力往墙上撞,像是完全丧失了痛觉。
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被这阵响动震得吓在原地,慌神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哑着嗓子喊了一句“声声”就急着上前想把地上的儿子扶起来,可她那双手刚挨到儿子肩膀,人还没使劲就被地上这股猛力推出一踉跄,身体顺着这股力咚地一声摔在背后的白墙上。
这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被儿子亲手推在墙上,像是不敢相信一般,瞪着眼,身体很久没有任何动作。
地上不断发出些哐哐的撞击声,但很那阵声音的制造者也在挣扎,因为没一会这种声音就缓和下来,躺在地上的程声不断掐着自己病号服下的胳膊和腿,尽可能不制造惹人注意的噪音来。
等这阵声音渐渐停下时妈妈才从刚才的惊吓里回神,她没管自己脊背被墙撞疼了,急切地想把地上的儿子扶起来,可刚迈出一步,连手都没碰到儿子的身体,又被一股劲儿往后推了一把。
身后的墙再次发出声闷响,程声妈不再敢乱动,倚着墙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问:“妈给你去叫护士吧?我扶不动你。”
地上躺着的程声彻底不动了,单间病房里只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很久过后他的意识终于清醒些,只不过看天花板的双眼仍旧发虚,但好歹知道自己此刻身处何地,他哑着嗓子对妈妈说:“没事,再缓一缓就好了。”
“那……”
他连头也没回就知道妈妈想问什么,先一步说:“刚刚想去窗户那边,可两条腿怎么也动不了,忽然觉得自己是只会拖累别人的废物,没忍住。”
靠墙的女人眨了眨眼,像是要哭出来,但到底也没流出眼泪,只是一个劲儿说:“你怎么能这么说自己?”
见儿子不回应,她想去外面叫护士来,可她被程声接二连三的反应吓得哆嗦,身体已没法听自己指挥,刚一挪脚,紧跟着两条腿软下来,整个人哐地一声摔坐在医院地板上。
听到人摔倒的动静,同在地板上的程声动了动脖子,可目光刚触到另一边的妈妈就强硬地扭过头去。地板上的女人除了来院第一天再也没化过妆,此时头发乱蓬蓬,盖住一侧脸,那之下露出的半边脸透着疲乏的蜡黄色,和以往学校里给学生讲课的精干形象天差地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