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宋乾无言以对,想了想,又忙道,“既然如此,恩师您为什么还要放他走呢?难道、难道不该把他立即收押,彻底查清楚事实的真相吗?”
狄仁杰笑着摇了摇头,拍拍宋乾的胳膊,示意他坐下,才慢悠悠地道:“收押就能查清楚事情真相吗?手上没有进一步的证据,就只能靠严刑逼供。周梁昆年事已高,弄不好就死在刑台上,他又是朝廷重臣,鸿胪寺新年节期时缺少他的管理,已是伤筋动骨,所以我看收押他不仅于事无补,只能适得其反。”
宋乾无奈地道:“可是恩师,那这案子就没法办下去了吗?”
狄仁杰轻叹口气,安慰道:“当然要办下去,只是不能用寻常的手法。周梁昆要么与贡品丢失无关,那他手刃刘奕飞,虽说做法欠妥,但情有可原,我不建议继续追究。如果他实际上是偷盗贡品的主谋,那么从现在开始,他也绝对不敢再轻举妄动,鸿胪寺的剩余贡品还是安全的。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从暗中密切监视他,一来防止他畏罪潜逃,二来可以继续收集贡品案的相关证据。我刚才已经让沈槐安排人手了,你尽可以放心。”
宋乾点头称是,又犹豫着道:“恩师的安排甚妥,可学生总觉得这样做……”
狄仁杰轻咳一声,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宋乾啊,鸿胪寺的贡品都是我大周朝最珍贵的收藏,丢失任何一件都令人心痛。我在想,查清楚这些贡品流落到了何处,想办法把它们重新找回来,这和严惩罪犯一样重要。现在刘奕飞已死,周梁昆是我们唯一的线索,留着他,才有可能寻访出贡品的下落;而严守消息不外泄,才能防止握有贡品的人狗急跳墙破坏贡品。我也是左思右想,反复斟酌之后,才做出这个决定的。”
宋乾这才恍然大悟,不由感佩道:“恩师,您考虑得太周详了。”
狄仁杰淡然地摇头,又笑道:“只是这种不上报朝廷的做法,已算是私自行事。为师今天叫你参加进来,就意味着让你与我一起承担责任,为师让你这个大理寺卿为难了。”
宋乾忙道:“恩师不要这么说,学生应当承担这个责任!”
狄仁杰微笑颔首,稍后又皱眉道:“我总觉得这件案子还有其他内情,周梁昆并没有全部坦白。”
“什么?”宋乾再次摸不着头脑了。
狄仁杰道:“有一个疑点,周梁昆和刘奕飞是亥时不到离开鸿胪寺正堂的,这点已经得到鸿胪寺守卫的证实。而周梁昆被羽林卫发现的时候已近丑时,被送回家的时候都过了三更。这样其间就有整整两个时辰,这段时间给周梁昆杀人再加布置现场,也绰绰有余,余得太多了,让人不禁疑惑,他花了那么多时间到底在做什么?”
宋乾思索着道:“会不会周梁昆年老体弱,翻越宫墙至洛水来回,花了很长时间?”
狄仁杰沉吟着摇头:“说不好啊。我总觉得,这其中的水很深。”吸了口气,狄仁杰又道,“此事就先议到这里,无端猜测是没有意义的,我们还是等待沈槐那里的监视结果,静观其变吧。我累了,你先忙去吧。”
“是,学生告退。”宋乾拱手退出书房,回手带门时,他无意中瞥见狄仁杰的脸,心中不禁一颤,这是张多么苍老而疲惫的脸啊。曾几何时,他这位被无数人视作为当世神人的恩师,连女皇帝都百般推崇,尊称为国老,似乎永远拥有最旺盛的精力和最清明的智慧,竟然也悄悄地衰老了,而且衰老得如此迅速、如此彻底,不禁叫人悲从中来。更让宋乾揪心的是,从未在这张脸上见到过的伤痛和怅惘,现在竟长久地呈现在上面,难道这真的就是人之将……宋乾连连摇头,不敢再想下去了。
太初宫内,登春阁下,澄华殿中。濡润的雾气弥漫在整座殿宇间,层层纱笼隔不住水汽的蒸腾和凝结,镏金立柱上一滴滴水珠汇聚,再悠悠滑下,“嘀嗒”声声,落入汉白玉雕砌的浴池里,在空荡的大殿中勾起隐约的回音,迟缓凝重,催人入梦,又逼人窒息。
张易之匆匆忙忙地走进来,瞥了眼硕大的温泉池中那唯一的一名浴者,冷笑道:“六郎,你再这样泡下去,就不怕把你那一身细皮嫩肉给泡烂了?听内侍说你都快泡了一天了。”
张昌宗微合双目,脑袋靠在铺设于池边的一袭锦襦之上,不以为然地哼道:“这个冬天太冷,全身上下都是寒气,不多泡泡怎么祛得掉?哥,你也来泡泡吧,好享受。”
张易之将肩上披的裘袍往地上一甩,两名青衣内侍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身后,伺候他宽衣解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