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武三思可万万没有预料到,这天大理寺卿宋乾会给自己来个措手不及。其实在梁王的眼里,宋乾只是个平庸之辈,全仰仗着狄仁杰这座大靠山才坐到了今天的位置。当初讨论任命宋乾为大理寺卿的时候,武三思表示赞成,就是因为他始终觉得,忠诚有余而才干不足的人比较不可怕,像宋乾这类人物一旦离开了狄仁杰的庇护和帮助,就是大半个废物,要玩弄他简直太容易了。
可是今天梁王却发现,木偶在被强有力的人物所操纵时,杀伤力也不可小觑。当宋乾以大理寺卿的身份亲自上门求见,所谈的内容竟是关于撒马尔罕无头命案,而且还严肃地宣称案情与梁王的家眷直接相关时,武三思才觉得自己的脑袋生疼生疼的。
宋乾把此行的目的表达得再清楚不过:由于撒马尔罕的波斯掌柜达特库,已经指认那具无头女尸是梁王府的五姨太顾仙姬,因此作为本案的主审官,宋乾特来梁王府验证这件事情。宋乾当然认为达特库是在胡言乱语,但为公平起见,还是希望梁王能够让顾仙姬本人出面来击破这恶意的造谣生事。当然,宋乾也考虑到了这类谣言如果流传到市井之中,可能会给梁王带来名誉上的影响,因此他并没有在公堂上查问,而是轻身简行来至梁王爷的府上。他只要求顾仙姬能露个面,这样达特库的伪证便不攻自破了。
武三思阴沉着脸思索了半天,却找不出理由来反驳宋乾的这番言辞。他虽然从心里对宋乾十分不以为然,但人家毕竟是正三品的大理寺卿,查案于他名正言顺,何况宋乾还表现得如此体贴,为梁王的名誉考虑得十分周到,如果自己还不配合,就反而显得心虚了。思之再三,武三思吩咐家人,去请五姨太。
家人领命而去,宋乾又朝武三思拱一拱手,朗声道:“梁王殿下,本官从未见过五姨太,无法确认她的身份,因此还得让撒马尔罕的波斯掌柜亲自验看,才能证实那具无头女尸并不是五姨太。”
武三思勃然变色:“你!本王的内戚怎可以随便见人?”
宋乾不慌不忙道:“梁王殿下不必动怒,本官这样做也是为了叫人心悦称服。今天我已将达特库带来了,现押在府外等候。如今只需将他押到堂外,在五姨太来时的必经之路旁找个僻静之处,给这厮远远地瞧上一眼,就算堵了他的口,本官也就有个交代了。”
武三思略一犹豫,最后还是答应了。
半个时辰以后,在宋乾的马车之上,“达特库”颤抖着双手脱去押檐软帽,扒下满脸的络腮胡须,那张被涂成黝黑的脸膛之上,早已布满泪痕。来之前,狄仁杰告诉乌克多哈,要他做好准备看场好戏,乌克多哈做梦都没有想到,狄仁杰让他看的,竟然是活着的顾仙姬!马车里,乌克多哈的对面,宋乾默然无言地看着这个悲伤欲绝的男子在哀然哭泣,心中也是感慨万千:在经历了死别的绝望之后,意外地发现自己的至爱还好好地活着,难道他不应该高兴吗?可假如这发现里竟包含着比死亡更冷酷的背叛和阴谋,他会不会还是宁愿她死?
宋乾的马车直接驶入了狄府。在书房里,狄仁杰已经静静等待了很久。午后温暖的阳光透过窗纸,成片地泼洒在青砖地上,窗外那几株翠竹新发的绿叶在风中微微摇曳,在几方被阳光涂抹成金黄的青砖之上,划出浓淡相宜的阴影。狄仁杰来到窗前,仔细端详着落地花架上的素心寒兰,纤细脆弱的绿色枝条,一如既往地半伸半垂着,就如她不胜娇羞地轻垂粉颈,洁净的额头上闪耀着珠玉般的光泽……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面容依然如此清晰,宛如面前这盆纤柔的兰草,即使没有花朵绽放,也隐隐飘散着优雅的芬芳,在每一处叶尖演绎着源自本质的高傲与圣洁。
胸中锐痛又起,狄仁杰忍不住以手抚胸,长长叹息着离开窗台,每一次这样的回忆都不能持续很久,否则便是由他的身体先于他的思维开始抗议,难道真的应该把这一切都忘记才对吗?狄仁杰从内心深处感到滑稽,他一生都坚持着做正确的事情,没想到了暮年,却开始质疑指导自己整个人生的准则,这未尝不是一种失败?不,他万万不能接受这样的想法,他狄仁杰怎么会失败?
当宋乾一迭声地叫着“恩师”奔进书房,语气中全是兴奋和敬佩时,狄仁杰知道,至少这一次,自己又成功了。狄仁杰悠然地抬手示意,宋乾坐下时仍然激动得满脸放光,发自肺腑地叹道:“恩师,您真是太神了!”
狄仁杰不禁微微一笑,耳边传来低声的呜咽,举目一看,泪流满面的乌克多哈被狄忠推搡着,摇摇摆摆地进了书房,还兀自抽泣着。狄仁杰向狄忠使了个眼色,狄忠颇为不屑地端上把凳子,将如丧考妣的乌克多哈推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