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沙陀碛上刮起火热的飓风,刚刚挖掘出的碎石烂砖再度被铺天盖地的飞沙淹没,连梅迎春带领的几千骑兵队都差点儿被活埋。伊柏泰不存在了,那些能够提供水源的深井也难觅踪影,此地无法久留。午后,梅迎春下令在伊柏泰四周插下数根铁杆作为标记,便带着大队撤离,乘着凉爽的夜晚踏上归途。为免意外,他一直让人寸步不离地看管着韩斌,回程路上,梅迎春仍然像来时那样,将韩斌放在墨风身前,亲自保护这劫后余生的孩子。他原以为韩斌会哭闹,但实际上这孩子自苏醒以后就变得异常安静,也再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奔驰整个夜晚之后,他们已经离开伊柏泰很远了。梅迎春注意到,韩斌始终都没有再回头看过伊柏泰,反而一直瞪着双眼望向前方。他是在寻找,黎明时分升起在东方天际的那颗金星。
裴素云仍然被关押在刺史府的临时牢房里。从安儿被劫走到现在,已过去了整整五天。她前胸的刀伤本来就不重,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这五天来裴素云始终昏昏沉沉地躺着,几乎没有睁开过眼睛,也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这个夜晚降临,黑沉沉的屋子里突然有人点起蜡烛,昏黄的烛光映在她的脸上,紧接着她便听到阿月儿急促的呼唤:“阿母,阿母,你怎么样了?你醒醒呀。”
裴素云悠悠地睁开眼睛,阿月儿挂着泪珠的面庞在灯影前晃动,额头面颊上的伤痕十分清晰,裴素云抬起沉重的胳膊,想要抚慰一下这无辜受累的小姑娘……突然,裴素云从榻上猛撑起身来,她看见了谁?是安儿!她可怜的孩子,正在阿月儿的怀里嘻嘻笑着,撒娇地向母亲伸出双手:“娘……”
“安儿!”裴素云一把将安儿揽入怀中,没头没脑地亲吻他的小脸蛋,又忙借着烛光仔细查看孩子,全身上下干干净净的,除了几道隐约可见的擦痕,真的是安然无恙!抱紧失而复得的宝贝,裴素云喜极而泣,阿月儿也坐在她身边抹起眼泪。只有安儿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在母亲的怀抱里高兴得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地叫个不停。
一个苍老严厉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来,声音不高却似带着千钧的分量:“裴素云,你既已母子团聚,是不是也该想一想庭州城内外,那些即将被疫病害得骨肉亲人阴阳两隔的百姓们?”
裴素云打了个寒噤,这才看见桌边端坐一人,面容隐在逆光暗影中看不分明。烛火摇曳,映在那人花白的须发上,清冷又肃穆。阿月儿抱起安儿闪到一旁,裴素云垂首而坐,没有说话。老者的威严气概,让她隐约感觉出对方的身份,但那语调中鲜明的怨恨和敌意,又如乌云盖顶,压得她难以喘息。
见裴素云一直沉默,老者身边侍立的军官厉声喝道:“裴素云,狄大人问你话,你没有听见吗?为什么不回答?”
“狄大人……”裴素云的猜测被证实了,她有些迷惑地抬起头,还是无法看清老人的表情,她轻声嚅嗫,“我不明白,你们要我说什么?”
沈槐愤愤地又要开口,狄仁杰向他微微摇了摇头。借着昏黄的烛光,狄仁杰细细打量着面前这个女人,就是她吗?——她就是那个武重规言之凿凿迷惑了袁从英,并令他犯下十恶不赦之罪的女巫吗?散乱的鬓发遮住了裴素云的额头,苍白的嘴唇轻轻颤抖,此刻的她看不出有多美丽,反倒显得十分哀怨而无辜。然而对狄仁杰来说,裴素云每一分楚楚可怜的韵致,都只能在他苦涩难耐的心上平添更为刻骨的憎恶。她越显得柔弱凄怆、哀婉动人,他就越恨得心如刀绞、筋疲力尽。
狄仁杰长长地吁了口气,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冷冷地道:“你不明白?好,那么本官就提醒你一句,裴素云,你是庭州城名列第一的萨满伊都干吧?”
裴素云垂下眼帘:“是。”
“很好。本官还听说,你配制的一种神水在十年中有效防止了庭州城内的疫病,可有此事?”
“是。”
狄仁杰紧接着质问:“既然如此,为何今年不发放神水?却令疫病在庭州蔓延肆虐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裴素云还是低头沉默。
狄仁杰搁在桌上的拳头不住地颤抖着,邪佞妖祟、邪佞妖祟,他的头脑中反反复复就只有这四个字:“裴素云,你不说本官就替你说!你无非是妄图借疫病要挟庭州百姓要挟大周官府,我说得不错吧?”
“要挟?”裴素云怔了怔,困惑地瞥了一眼狄仁杰,喃喃道,“狄大人,发放神水的事情是由庭州官府做主的。您……为什么不去问问钱、钱刺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