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霖把头垂得更低,却是一个字也答不上来。狄仁杰深沉的目光在杨霖身上停驻片刻,方捋一捋胡须,和蔼地问:“怎么?不想请老夫坐下吗?”
“啊,狄大人请坐。”杨霖慌忙将狄仁杰让到案边坐下,自己拎起茶壶来想倒茶,手却抖个不停,洒了一桌的茶水。
狄仁杰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半晌才道:“不用忙了,老夫坐坐就走,再说……老夫从不喝凉茶。”
“是。”杨霖搁下茶壶站着,还是连眼皮都不敢稍稍抬起。
狄仁杰沉默着,越过杨霖拘束瑟缩的身形,他的目光落在东窗下的花架上,素心寒兰翠嫩的枝叶被幽淡的月光染成微白。夜色疏淡,月华荧荧,这盆纤纤兰草,仿佛笼在一层飘浮的轻纱之中,出尘的洁净、脱俗的优雅,给他带来的却是永难释怀的悲哀和痛悔。
杨霖的耳边响起一声长长的叹息,他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正碰上狄仁杰亲切的目光。这目光深沉睿智,好像有种特别的安慰力量,吸引着杨霖头一次没有慌张逃避。四目相对,杨霖怦怦乱跳的心宁定下来,思维也从昏乱转向清明。
狄仁杰似乎随口问道:“杨霖啊,你喜欢兰花吗?”
“兰花?”杨霖有点儿摸不着头脑,顺着狄仁杰的目光,他瞥了一眼那盆素心寒兰,期期艾艾地回答,“我……我倒也蛮喜欢兰花的,不过梅、兰、竹、菊各具品格,我都很喜欢。”
“哦,这兰花不是你让狄忠放的?”
“不是啊。”杨霖更困惑了,他记得上回狄忠对自己说过,这兰花是狄大人特意嘱咐摆放在这屋里的,难道老大人忘记了?哦,也可能,毕竟上了年纪的人,又刚刚奔赴陇右道抗敌,操劳国事,呕心沥血,怎么可能事无巨细呢?杨霖想到这里,也不说明,只道:“狄大人,晚生何德何能,何幸之至,竟得到您如此的眷顾,特许晚生在府上温习备考,晚生感激涕零。这府上的一草一木,均乃晚生所蒙之恩,晚生日夜所虑的,只是无以回报,正所谓无功受禄惶恐之至,又何敢他求?”
狄仁杰笑着摇头:“不必如此,大可不必啊。老夫是真心爱惜你的才华,假如有朝一日你杨霖真的能够成为国之栋梁,老夫也就心满意足了。”端详着杨霖因为激动而发红的面孔,狄仁杰不动声色地又加了一句,“不过,德才兼备,方堪大用。在老夫看来,你的才学令人爱惜,但你的性格似乎还有待磨炼。”
杨霖的脸一下子由红转白,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狄仁杰注视着杨霖脸上瞬息变幻的复杂表情,微微扬了扬眉毛,从袖中抽出一柄折扇,轻轻搁在桌上。
“上回老夫拿了你的这柄折扇把玩,哪想陇右战事突起,竟忘了还给你。今天想起来,就给你带来了。”狄仁杰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抚弄着扇骨。
“狄大人。”杨霖叫了一声,突然冲口道,“您要是喜欢这柄折扇,您、您就留着吧。”
“哦?”狄仁杰侧过脸扫了杨霖一眼,摇头道,“夺人所爱诚非君子所为,不可,不可。”
杨霖忙道:“狄大人,这柄折扇是晚生在家中偶尔翻寻到的,算不得珍爱之物,晚生只不过是看扇上所题之诗有些意思,才随手放在行囊中,真的……没什么。”
“原来如此。”狄仁杰沉吟着又问,“那会不会是你父母的重要物品呢?”
杨霖毫不犹豫地回答:“不是,晚生问过母亲,她并不清楚折扇的来历。何况这扇子虽算不上什么珍品,但材质也较昂贵,不像是我家这种寒门能有的,所以我们也颇为费解。”顿了顿,他对狄仁杰深深一揖道,“狄大人,晚生两袖清风,身无一物,虽受大人多方照顾却无以为谢。既然狄大人喜欢此扇,就请留下它,也算晚生借花献佛,聊表寸心了。”
狄仁杰深深地注视着杨霖,少顷方笑道:“既然如此,老夫就收下了。谢谢你啊,杨霖。”
杨霖长吁口气,也如释重负地笑了,质朴的笑容令他的脸看上去很年轻,还带着几分天真。
狄仁杰心有所触,亲切地道:“杨霖啊,那老夫就不打搅你温习功课了。”
“是,狄大人。”杨霖跨前一步,伸出双手搀扶狄仁杰。
狄仁杰一愣,摇头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总是这样小心,好像老夫老得都快走不动路了。”杨霖张口结舌,两只手伸也不是缩也不是。狄仁杰忍不住朗声大笑,站起身来拍了拍杨霖的肩。
杨霖只觉心头热热的,竭尽全力才能扼制住坦白一切的冲动。他的目光掠过书案上小飞虫留下的墨印,罪恶和欲望、危险与侥幸,轮番在他的心中挣扎,乱作一团……杨霖深深地吸了口气,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张纸:“狄大人,晚生、晚生这几天做了首咏怀,是续在《灵州赋》后面的,还请狄大人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