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洛阳,狄景晖的眼前又浮现出狄仁杰苍老的脸庞。狄景晖早已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认真端详过父亲了,但就在不久前的重逢中,他才震惊地发现,原以为永远睿智强大、不可战胜的父亲,竟已衰老到令自己心颤的地步。狄景晖想,让自己回洛阳,一定是皇帝体察父亲的心意所作的决定,说不定父亲还为此恳求了皇帝。只可叹,还有一个人,像自己一样令老父亲牵肠挂肚的人,却是求也求不回去了。
“庭州,庭州。”狄景晖的眼睛湿润了,“当初是我信誓旦旦要在此地生根,可是今天,从英,倒是你,要永远留下来了……”
洛阳附近的石淙山山峦秀美,云蒸霞蔚。山间遍布清泉小溪,淙淙流淌于嶙峋碎石之上,如琴韵悠扬,日夜不绝,从而得名“石淙”。高宗时期,此山便以其清幽隽雅的环境而深得二圣的喜爱。每当洛阳盛夏时节,高宗武后常常临幸石淙山,避暑消夏,石淙山遂成洛阳郊外皇室的消暑胜地。
七月初一,武皇在洛阳城头迎得自陇右大胜还朝的十万大军,欣喜之余大赦天下,并改元“久视”。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位年近八旬的老妇仿佛焕发了青春,除了临朝听政之外,更是兴致百倍地寻欢作乐,精力旺盛得让正当壮年的朝臣们都感到既欢喜又压迫。
今天是七月初十,武则天率领她最亲近的皇戚和最宠信的朝臣们,到石淙山游玩。一路之上,女皇的心情出奇好,随行诸位自然也忙着凑趣,好像真的放下了所有的纷争和罅隙,投入风雅清新的山野美景之中,尽享这份难得的轻松与和睦。
日上三竿之时,这支仪仗飘扬、富丽雍长的队伍终于来到了半山的玉泉亭外。此处是石淙山风景最胜之处,往上看,一挂碎玉缤纷的瀑布从山巅坠落,将阳光反射成点点金辉;朝下望,一脉蜿蜒流淌的清泉奏鸣叮咚,在翠竹野花间旖旎穿行;正前方半山坳的峭壁外,满眼郁郁葱葱,漫山遍野的绿意,令人望之流连、心旷神怡。
玉泉亭内外早就铺好凤尾竹编的凉席,一张张矮几整整齐齐地置于席上。武则天面南背北,笑容满面地坐于主位上。山间凉风带来草木沁人的香甜,武则天连吸几口,只觉得神清气爽,环视众人时,她的目光不由得洗脱几分怀疑和尖锐,多了些许和蔼与慈祥。李显、李旦、太平、武三思,都是她的骨肉至亲;张易之、张昌宗,这两个宝贝,有了他们自己的生活添了多少乐趣;还有狄仁杰、姚崇、周梁昆、宋乾、张柬之……他们都是自己倚赖的左膀右臂,大周天下不可或缺的栋梁。又一阵清风吹过,树叶的飒飒与泉水的淙淙应合,仿佛一曲天籁,奏响的是和谐共生、自得天然的仙乐。恍惚间,女皇的神思有些缥缈,几乎填满了她整个人生的争斗在这一刻显得是那样丑恶和疏离,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也许她还是可以试一试做一个母亲、祖母、姑妈、爱人……而不仅仅是一个女皇。
“陛下,笔墨都准备好了。”武则天抽回思绪,眯起眼睛看了看身旁垂眸低语的女官,笑了:“婉儿,今天这样难得的盛会,你得给朕想个新鲜有趣的玩法,光作几首奉和圣制的诗可不行。”上官婉儿仍然半躬着身子,莞尔道:“陛下真是好兴致。奉和诗都已经作了,要不……今天咱们再联个句吧?”
“好啊,好啊。”武则天开心得竟有些眉飞色舞,“婉儿,还是你来主持,人人都要参加,一个都别饶过了。”
“是。”上官婉儿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道,“不过……今天大家都作过诗了,这联句就算是余兴,还是容易些,用柏梁体吧。”
“好,就听你的。”
圣谕下达,席间各人无论如何,都要打点起百倍的精神来应付。狄仁杰自早一路登山,到此时已十分疲惫。从陇右道返京之后,他明显地感到自己身心俱疲,体力一天比一天衰落下去,他深切地预感到,自己恐怕真的要面对人生的终点了。对于死亡,他并不惧怕,生死有命,任何人都无法逃脱,狄仁杰是能够坦然应对的。让他百转心结无法释怀的,只是遗落在七十载生命长河中的点滴遗憾,并不多,却桩桩件件锥心刺骨。这些天来,每一个难眠的漫漫长夜里,他的心都在焦虑和思念中辗转。有些事,还没有安排妥当;有些人,还让他牵挂怀念——怕只怕,自己真的没有多少时间了。
“狄、狄国老。”
“哦,周大人?”狄仁杰看了看坐在自己下手桌上的周梁昆,那副衰败枯槁的面貌,竟比年前鸿胪寺案发时更甚。陇右战事以来,自己的整个身心都被西北边陲的动荡所占据,倒把这位周大人的案子搁到一边了。今天还是回到洛阳后,狄仁杰第一次见到周梁昆,乍一看还真被对方行将就木的鬼样子吓了一跳。狄仁杰隐约感到,刘奕飞被杀案背后的隐情比想象的还要凶险。今天这石淙山一游,周梁昆始终在狄仁杰的左右徘徊,欲言又止。狄仁杰则若即若离,他没什么可着急的,就等对方先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