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狄忠急促的脚步声渐渐消失,院子里骤然安静下来。狄仁杰呆呆地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静。宋乾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自踌躇,却听狄仁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仿佛掏尽了肺腑一般空虚无望:“宋乾啊,难道是我错了?是我的判断失误,还是我的应对不当?怎么事情竟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他把沈珺赶走,绝不单单是为了得到周靖媛,他是想阻止我们从沈珺那里了解到更多的线索,从而揭露他的身世……乃至阴谋!我考虑到了他的戒心,我也考虑到了他的怨恨,我煞费苦心、步步为营,想方设法地周旋,在暗中引导他,就是为了让他不要在歧路上越滑越远,谁知他竟因此变本加厉。宋乾,你说说,老夫何曾这样办过案!我、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他真的错了吗?是错认了人,还是错待了人?抑或这一切从最初起就是个误会,是命运向他开的一个大大的玩笑?月上中天,在秋风中婆娑摇摆的树枝间晴光如霜,洁净而寂寥。狄仁杰跌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心痛难抑:谢岚,谢岚!难道自己人生中最后一点儿发自内心的愿望,竟要堕入这样卑劣可耻的结局?他不甘心,不甘心呐……
“是身如焰,从渴爱生;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是身如影,从业缘现;是身如响,属诸因缘;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是身如电,念念不住!”衰老的嗓音颤抖地念着经文,却听不出空灵与觉悟,只有越来越尖厉的悲苦和绝望,频频冲击听者的心房。
终于,身边那聚精会神聆听着的年轻人忍受不下去了,轻声打断道:“了尘大师,了尘大师!您累了吧,请稍歇片刻。”
了尘丝毫都不理会,反将手中的木鱼敲得更响,他枯槁衰败的脸上已泛出死灰,仍执着地喋喋不休:“是身不净,秽恶充满;是身为虚伪,虽假以澡浴衣食,必归磨灭……是身如丘井,为老所逼;是身无定,为要当死;是身如毒蛇、如怨贼、如空聚、阴界诸入所共合成!”诵到末句,凄惨悲恸如濒死的哀鸣,撕裂人心,身旁的年轻人坐立不安,刚一抬头,就见了尘两手一松,木鱼锤和佛珠齐齐落地,身子直挺挺往后便倒。
“糟糕!了尘大师,了尘大师!”李隆基眼明手快,一把托住了尘的背部,将他的头轻轻靠在自己的肩上,朝禅房门外喊,“风太医,快请进来!”风太医疾步而入,与李隆基一起将了尘放平在禅房中,开始凝神切脉。
李隆基焦急地盯着风太医的脸,片刻见风太医放下了尘的手腕,忙问:“太医,大师情况如何?”
风太医长叹一声:“已病入膏肓,只不过虚延时日罢了。”
李隆基皱紧眉头,看看了尘双目紧闭、毫无血色的脸,也不觉叹息:“难怪他诵经时哀音不绝,心里想必也很明白了。风太医,难道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吗?”
风太医张了张口,尚未说出话来,门口有人疾步踏入,嘴里还喊着:“了尘,了尘,我有急事要告诉你……”李隆基从禅床上直蹦起来,冲到那人面前:“国老,您怎么来了?”
风太医也向他行礼:“狄大人。”
狄仁杰倒愣了愣,猛然回过神:“哦,是临淄王……”他嘴里打着招呼,一眼看到禅床上的了尘,“了尘怎么样了?”狄仁杰已坐到了尘身边,三指切于腕上。
李隆基肃然道:“国老,风太医说大师情况不妙,恐怕时日……无多了。”
狄仁杰摇了摇头,其实他自己的脸色并不比了尘好看多少:“暂时还没有性命之虞,不过忧思过甚伤及五脏,更兼心脉俱损……唉!”他朝风太医点手,“既然太医在此,还请开方吧,多少可为大师减轻病痛。”
风太医应承着去外屋开方,狄仁杰又端详了一阵昏迷中的了尘,才扭头对李隆基淡淡一笑:“临淄王真是位有心人啊,还想到带御医来给大师诊治。老夫替了尘谢谢王爷。”
李隆基诚恳地道:“国老,隆基对了尘大师仰慕已久,一直想来请教佛法,怎奈大师从不轻易接见外人,所以始终没有机会。盂兰盆节那天在天觉寺前抢面果,就是为了一睹大师尊容,哪想到又让斌儿这小子给搅了局。”
狄仁杰轻捻胡须:“那么今天呢?”
李隆基道:“最近几日隆基听说了尘大师病势日沉,又不肯延医治病,因而特意带了御医过来给大师瞧病。不过刚才大师昏迷前,一直都不同意风太医近前,我只好命太医在外等候。”
狄仁杰又是淡淡一笑:“临淄王,老夫问的是,今天了尘大师如何就同意面见王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