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李隆基直视狄仁杰,咄咄逼人地问:“国老,我方才听了尘大师诵经,他的心中竟似有无尽的悲苦,按说他礼佛多年,早该抛开世俗烦恼,怎么还会如此纠结?难道大师有什么解不开的宿孽吗?”
狄仁杰喟然长叹,只是摇头不语。李隆基也不好刻意追问。两人正沉默着,屋内了尘有了动静,狄仁杰和李隆基对视一眼,李隆基十分识相地朝狄仁杰拱了拱手:“国老,您与大师有话说,隆基就先告辞了。”
坐到了尘的身旁,望着他灰白空洞的双眸,狄仁杰凝噎半晌。了尘摸索着抓住他的手:“怀英兄,我知道你来看我了,是岚岚有消息了吗?还有我的女儿……”
狄仁杰紧握着了尘枯木般的手,喃喃着:“大师,狄怀英让你失望了,我有愧啊!”
了尘眼中刚刚出现的神采又黯淡下去:“怀英兄,我大概等不及了,真的等不及找到他们了。”
“大师,我……”狄仁杰心如刀绞,活到古稀之年,他还从未像今天这样无措、无助和孤独。对了尘说什么好呢?说那个很有可能是他女儿的姑娘,那个温婉可亲、淳朴善良的姑娘,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被逼走了?而造成自己这样失误的原因,仅仅是出于对“谢岚”的顾虑!面对了尘摇摇欲熄的生命之火,狄仁杰不得不反省自身,终究还是有私心啊。在他的心中,“谢岚”的分量超过了那个可怜的姑娘,只因他是郁蓉的儿子!
九月的兰州,已是深秋。北风一阵猛似一阵,黄河中浊浪滔天,滚滚拍岸,雄浑壮阔,激荡天地。河岸边的山峦上,绿意尽消,只余莽莽黄土跌宕起伏;犬牙交错的碎石间,凋林败草,莫不在凛冽的北风中折腰伏低。好一派萧瑟秋意,更使得离人愁绪无边。
黄河上小小的一叶渡船,正在混浊的激流中穿行。河上寒风阵阵、河水汹涌湍急,渡客们全都畏缩在船舱内。船身不停地颠簸摇摆,浑黄的浪涛泼溅入船,淋湿大片甲板。船家摇动木桨,一边努力平衡着船身,一边对船尾站着的姑娘大声叫唤:“我说这位小姐,外面太凉,浪头又大,弄不好还有危险,快去舱里坐下吧!”
那披着黑色风衣的身影纹丝不动,依旧面向河水,幽暗的双眸中只有逝水东流,就如她生命中那点卑微的希望,也无可挽回地离她而去,再不回头。又一个大浪扑来,船身剧烈摇晃,沈珺单薄的衣裙被打得湿透,她却毫无察觉,自从诀别洛阳,她已如行尸走肉,只是本能地向西而去,哪怕绝望至死,也还是要奉行他的要求。这,就是她现在活下去的全部理由。
“唉。”船家摇头叹息,就连他这么个粗人也能看出,这可怜的姑娘必定是遇上了天大的难事,各人有各人的命吧……他心里念叨着,不忍心再看再想,便集中注意力挥动船桨,小心翼翼躲开又一个湍急的浪头。
船舱内,沈珺的车把式老丁缩在角落里,愁眉苦脸地看着几件行李,耳边不时飘进其他渡客的只言片语。
一对中年夫妇正在商量着行程,那锦衣妇人道:“我说相公,今天天色不早了,要不等渡到对岸咱们先歇宿了,明日再赶路?”
她的丈夫肥头大耳,形容粗俗,一望而知是名商人,不耐烦地撇嘴:“你想得倒美,对岸方圆几十里都是荒地,哪有歇宿的地方。要歇也得赶到金城关内再歇!”
老丁迟疑着接口:“嗯,我们今天倒是要在金城关外歇宿……”
中年夫妇一起回头看他:“你们?”
老丁指了指船尾:“我是赶车的,就是外头那位沈小姐雇的我。她说金城关外的荒原上有她家的老宅,今天过河后先歇在那里。”
妇人高兴了:“哟,相公,说不定我们可以去这位小姐家借宿?”
她的丈夫还未开口,旁边一个书生摇头晃脑地插嘴:“不可,万万不可啊!”
“为什么不可?”商人夫妇和老丁一齐发问。
那书生皱起眉头,满脸危言耸听的样子:“你们都是外来之人,所以不知道吧?那金城关外的荒原上闹鬼!”
“闹鬼?”这下,整个船舱的渡客都竖起耳朵来。
书生有些得意:“就是闹鬼!闹得可厉害呢,都大半年了。”
老丁期期艾艾地问:“那方圆十几里,好大一片地,也不会都闹鬼吧?”
书生横了他一眼,突然抬高声音:“不对,你方才说什么金城关外老宅?”
“是啊。”书生一拍大腿,“不好!恐怕你们要去的就是凶宅鬼屋!”
“啊?”老丁张开结舌,“你……你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