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乾讲完,狄仁杰声音低沉地补充道:“从尸体漂流的距离看,投尸的时间至少在一个月之前。因时令入秋,天气寒冷,尸身又浸泡在水中,所以过了这么久还能依稀看出生前的模样。否则,恐怕杨霖你今日所见母亲的遗容,就更为不堪了。”顿了顿,他又感慨道,“经仵作查实,何氏乃被勒窒息而死。孝为天下先,你一个读书人,竟让含辛茹苦养大自己的老母亲如此惨死,你于心何安哪!”
狄仁杰的话音不高,却似利刃刺穿杨霖的心肺,他高声悲号起来:“娘,娘!是儿子害了您啊!是我该死,我该死啊!”杨霖一边痛哭,一边还用拳头“咚咚”地猛砸脑袋。
狄仁杰向宋乾瞥了一眼,宋乾会意,严厉地申斥道:“杨霖,自从你在会试上晕倒后醒来至今,我对你多番盘问事情始末,你始终推托,坚称要找到母亲方肯坦白。今天你的母亲倒是找到了,只可惜你与她已天人永隔。事到如今,杨霖,难道你就没有半点儿悔悟吗?”
杨霖嘶声喊道:“悔!我好悔啊!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的,我母亲、我母亲就是被我所害的啊,我忤逆不孝!我十恶不赦啊!”
宋乾打断他:“杨霖,你口口声声称你母亲为你所害,那么现在,你就对狄大人和本官说一说,你母亲到底是怎么被你害死的?”
杨霖这才看见了狄仁杰,泪眼蒙眬地问:“狄大人……您也在这里?”
狄仁杰淡淡反问:“是啊。怎么,你不想见到我?”
“哦,不、不是……”杨霖垂下脑袋。
宋乾拍案而起:“杨霖!你知不知道?你不仅害死了你的娘,你也差点儿害死了你自己!如果不是狄大人预先设计将你救下,恐怕今天你与你娘就不是在这京兆府,而是在黄泉地府会面了!”
“我?设计救下?”杨霖瞠目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宋乾气鼓鼓地解释道:“杨霖,正是狄大人命人在你的茶水中投药,你才会在会试现场晕倒,类似死状被送入大理寺。狄大人煞费苦心,只不过想让你摆脱小人的掌控,以免你死于非命啊!可你呢?你自苏醒之后,仍然不思悔改,对本官的盘问置之不理,一味迁延时机,终至今日之局面!”
杨霖瞪大血红的双眼:“狄、狄大人,您早知道了?”
狄仁杰悠悠地叹息一声:“杨霖,你说说,我再听听看,我是不是都知道了。”
杨霖低头不语。堂中一片沉默,少顷,他站起身来,对狄仁杰躬身道:“狄大人,杨霖有罪,罪不容诛,但杨霖也有冤!过去整整一个月隐忍不言,只是担心殃及母亲,可是现在……现在……”他又痛哭得说不下去了。
狄仁杰待杨霖哭声稍落,方道:“杨霖,从刚才所述发现尸体的经过看,你的母亲何氏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经死了,也就是说会试后的两三天内她就被害了。”
杨霖捶胸顿足,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好狠毒,好狠毒啊!”他翻身跪倒,对狄仁杰磕头及地,“狄大人,杨霖的母亲已惨遭毒手,杨霖再无半点儿顾虑,此刻就将所知所犯的一切经过对大人和盘托出!还求狄大人能替我娘申冤!”
狄仁杰微微颔首,直觉告诉他,今天他将从杨霖的口中听到许多惊人的真相,许多他期待已久想要了解的事情。但也就是此刻,他的心中却涌起巨大的恐惧,几乎不敢去听杨霖的坦白……正当他陷入些微的迷茫和恍惚时,杨霖开始诉说了。
到了现在,杨霖再无保留,憋了太久的话语终于找到出口,于是他从头讲起。本是一介书生的他,与母亲何氏相依为命,虽从小颠沛流离、生活困苦,但不论多么艰难,母亲总竭尽所能,送他去读书求学。杨霖也没有辜负娘的期望,刻苦攻读,学业精进,在兰州的书院中也算出类拔萃,如果不是因为自小体弱,误了几次赶考,也许杨霖早几年就蟾宫折桂了。当然他尚不过三十出头,求取功名只是早晚的问题,杨霖一直对自己很有信心。然而,这一切却在圣历二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年年初,他稀里糊涂地被人领到了兰州对岸、金城关外的一个地下赌场,从此泥足深陷、万劫不复。短短半年的时间,他不仅输光了身上全部的钱财,更是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去变卖作了赌资。何淑贞发现异样,他也只以读书赶考需要钱财搪塞。为了翻本,杨霖又开始借庄家的高利贷。就这样,到那年年末的时候,他已债台高筑,陷入绝境,可还是执迷不悟,终于从家里偷出唯一一件宝物,送去了赌场。据何氏所说,这是一件皇宫里的宝贝,机缘巧合到了何氏的手中,打算作为传家宝,世世代代延承下去。何氏一直把这件宝贝倍加小心地收藏着,从不敢露在外人面前,只因这是宫里头的东西,怕一旦为人所知就要招来杀身之祸。可这回杨霖输红了眼,什么都顾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