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小绵只给他代到晚上8点,之后就是她接客的高峰期了;刚才就一连电话催徐步迭怎么还没来,要耽搁她生意了,徐步迭进门时她浓妆都画好了,化妆品摊在母亲的置物柜上,一面小镜子倚在白花花的床单上面,靠着母亲的小腿,她就着镜面涂完嘴唇上艳红的最后一笔。抬起头来,刚好和进门的小徐对上视线;她嫣然一笑,睫毛卷曲,上面的亮片闪闪发亮。
“你可算来了,生意这么好啊,可差点误了我生意。”小绵半真半假朝他抱怨说,“你妈没什么事儿,一天动都没动,体温也没变,就按时大小便了,换了纸垫也擦了底下。”
“谢了谢了,我一会打给你。”
“没事,不急,你妈还蛮好看护的,不哭不闹也不尴尬,这活可省心。下次要是有这事还叫我,白天的钟只要你提前招呼,我应该都可以。”
徐步迭点点头。她扬了扬头发,把穿来的一双平底鞋塞进包里,蹬着高跟鞋走了。
徐步迭在小绵坐热乎的板凳上接力坐了一会;她的镜子忘记带走了,还倚在白色的床单上。徐步迭把它拿起来,镜子中映出自己憔悴的脸,黑眼圈简直像两个袋子垂下来,下颌也显而易见地尖得厉害。他把镜子放在床头,那儿还留着他给小绵的单子,上面挨个打了勾,写了换药换水和大小便的具体时间、一些备注。她的字还挺好看的,娟秀端正也没有错字,看不出那股风尘。
谁能相信呢?走到这步就像是一枚石子投入大海,命运的曲线全是一团乱麻。他想着自己应该算一下到底需要多少钱发红包,列个表跟程翥说一声,别落得说我坑钱;一面搬运队的人又来跟他报告,东西已经押车结束了,没有毛病,工厂那边验收没问题,程教授两个徒弟都说了满意,给签了字了,走的公账。
心里一口气才放下来,按道理那时候不该是我去追的,徐步迭后知后觉地想,他徒弟都在那呢,怎么是我去追?还好没出什么乱子,程教授和那两个研究生也不是什么看着不好说话的人,否则都不知道要怎么了结。
可那时候的所有行动都是下意识的,没有过脑子;在能思考之前,人已经追出去了。程翥即便这个父亲当得再不靠谱,他也是乐乐的父亲,对乐乐的关心也是货真价实的,居然从那么高的地方直接就跳下来……
……啊。
徐步迭突然意识到了哪儿不对劲。他倏地绷直了背,又反射性地转头去看母亲。母亲仍然半张着肿胀的嘴唇,脸部的烧伤较轻,看起来没有身上那样惨烈。她安宁地睡着,像是睡得很熟。她今天排泄过了。按这个时间推算,至少八小时之内是不会排泄的……
他突然感觉到一阵良心上的谴责,抓紧用翻身床将母亲翻了身,开始换敷料。这份工作已经做得极熟,再者因为病人深度植物状态,原本最为惨烈痛苦的这一环节就变得十分轻松。但他仍然十分轻盈小心,动作准确快速,尽量减少时间持续,就能减轻痛苦。连护士都赞他手指灵巧动作干脆,简直是专业的。
他笑笑:可不是专业的吗?
他低声嘟嘟叨叨,和母亲说话,可听上去更像是自言自语:
“妈,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程教授,你还记得吗?我今天去了他工作室,……他居然真的就是那个程翥哎,就是‘羽者’,我心里好大一块男神滤镜碎了一地。真没想到啊,世界真的好小。其实想想也不奇怪,他本来就在这个城市,不然爸爸也不会认识他。”
“他其实也挺惨的,老婆跑了,家里乱得一塌糊涂,他在客厅里打模型骨架,衣服堆得到处都是……他还有个孩子,才五岁呢,明明吃穿不愁,却好像因为受了父母离婚的刺激,有点自闭……”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吧。说出来你都不信……今天他居然把孩子都搞丢了,连警察都出动了,最后还是我帮他找到的。他不知道儿子喜欢什么,不知道他会去哪里,不知道他在学校受其他同学欺负,也不知道他想见妈妈。”
“他那个儿子叫乐乐,长得胖墩墩的……很喜欢我。其实,他不会照顾孩子挺好的,那他就要依仗我。我今天卖了这么大一个人情给程教授,说不定以后就能抱上他这条大腿了;他在业内很出名,肯定有很多门路很有钱,随便一个雕塑都能拍出几十上百万呢……我只要把他哄好了,把他儿子也哄好了,我们接下来就不愁了。”
“所以……”他顿了顿,仍然像一个犯错的孩子,试探地在昏暗的罩帘当中,瞧着母亲的脸。“我得去讨他们父子喜欢……不是因为我爸的原因。他根本都不记得我爸了。爸总爱吹牛,‘能找到谁谁谁的关系,谁谁谁又和他是兄弟,只要一句话。’他总这么说,都是废话,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到头来没有一个愿意帮忙、帮得上忙,人只能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