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步迭说没有了,但是当程翥要站起来的时候,他犹豫着,终于不知道从哪儿旮旯里搜刮出勇气,试探着问:“一会探视时间就要到了。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这应该是个好的开始,程翥心想。他们换上隔离衣,穿上鞋套,洗手后才能全副武装地进去。ICU里的病人几乎都没有自我意识和自主能力,到处是一种机械的闹和诡谲的静。他第一次见到小徐的母亲,她平躺着,身上插满管子,几乎看不见完好的皮肤,如果硬要描述的话,只能用不成人形来形容;但若单论神情,却又看上去极为平静。
这感觉很怪,因为他们是全然不相干的人,原本无论如何,也轮不到程翥来这里见她一面。但这会儿愿意站在这里的,却只有他了,他甚至能感觉到小徐的无助,他的无助在越靠近母亲时,便显得愈发的明显。
程翥有些明白那种感觉了。那种在巨大的残破之下不适时宜的安宁神情也让他联想到那尊正在融化的雕像、还有那头正在利齿下破碎的野兽。他拉上隔帘,为他们隔出小小的,聊胜于无的私密空间。徐步迭在旁边坐了一会儿,看着监护仪上的波形,然后突然无声地,求救似的伸出手,像小动物那样攥住了程翥的袖口。程翥伸手回握住他,把他无措的手指隔着手套引至手心深处。
“你知道吗……在这儿一天,就用这些仪器,药物,就要花掉一万五。”徐步迭轻声说。程翥怀疑如果不是握着他的手,这声音几乎听不见,那就像是从他喉管里震动着发出的呜咽。
“我妈躺进这儿,很可能随时都要没命,医院里电话告诉我的时候,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却是这个。我飞快地在算,她多躺一天……就多出一万五。我的计划全乱了。”
“我们那几天过得好好啊,让我快忘了原本生活是这样的,你捉住金色的夕阳让我许愿,我根本没有记得去祈祷让她好起来。我许愿的是……关于我自己的事。”
“你们想知道我为什么要砸了那个雕塑。你让那个医生来问我。可我那天本来打算跟你说的,然后你就要忘掉。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我那时候就是在想……她为什么要阻扰我,连好容易得来的这一段时光都不让我好过?”
“我就是这样一个卑鄙的人……卑鄙不算什么心理疾病……这点我还是知道的。”
程翥走进高铁站里,他买的班次还有十几分钟就要开车了,有些恍惚地想着就几天前,他们在这里,拖着乐乐的小蜜蜂旅行箱,敬嘉年打扮得像什么潮玩人类一样,可现在一整天了,平常缠自己要死的小年轻也没发来一句嗦过问的信息。程翥觉得头疼,他思考着还来不来得及买杯咖啡,但催促上车检票的广播已经开播,人群汇成长流,簇拥着他往前进入队伍。
这时候突然一杯热腾腾的摩卡凑到自己鼻尖底下。
“……给。”徐步迭跑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身上的汗甚至蒸腾出一层白色的雾,脸颊红红的,鼻尖上的汗珠滚落下来,他下意识地用舌尖从嘴唇旁边卷去。
“……你……”程翥一下子愣住了,他们可以说刚刚还在一起,才从医院分开,这时候突然再见反而有点奇怪,“你怎么跑来了?出什么事了吗?”
“我就……我……没事,”他有点语无伦次,“我就来送送你。”
“啊?”程翥无语了,去S市又不是什么超远距离,再说隔几天就又回来了,至于吗?
“我、那个菜,对了,”徐步迭手忙脚乱地,“我做了晚饭,你带着车上正好能吃。”
程翥无语地接过他递来的饭盒,里头还是滚烫的,大概是自己走后他飞速去炒了的,也不知道是怎么能抵着晚高峰的时间点在这会儿赶上;小徐低着头,鼻尖通红:“你不是说想吃吗?”
“那也不用这么多……”程翥感觉这个场景像是几十年前电视剧里千里相送之后十年不见的那种场景里才会出现,一时思维都宕机了,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人群熙攘着排着队从他们身边绕过,好像水遇到礁石那样分开两簇,又汇成一拢。
“你、你吃不掉的话,晚上,姜师姐那有微波炉的,正好,乐乐不是也喜欢吃吗……做了他喜欢的……”
“你搞什么啦,搞这么复杂,”程翥哭笑不得,“等回来不能一起吃吗?”
小徐猛地就抬头看他,眼睛里晶亮的:“你回来了还……来找我吗?”
“为什么不来啊?”
“我以为……你不想再见我了,你给一口气把我都安排好了……仁至义尽了……你又去听那个医生讲,肯定讨厌我了。乐乐也肯定生我气了……我……”他颓丧地垮下肩膀,一切都搞砸了,但老实说,他自己也不能完全理解自己现在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