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在他心里纷乱地回响。他说不出来。它们太过分了:过度激烈,逾越,不恰当,不正常。
但它们又的确是他心里的意思。
他抬起眼睛来和菲里克斯对视。他不知道自己的样子会不会泄露心底的那些念头或者只是令他看起来像一条委屈的小狗。
“我想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个我撒过的谎。”菲里克斯轻轻地说。“其实我有预订了镇上的旅馆。”
埃瑞克有些发愣地看着他。
“我向你撒谎是因为我当时有种感觉,如果我没地方去的话,你可能会邀请我去你家。而我也确实很想去。”
“……哦。”埃瑞克说。“好吧。”
“我非常喜欢你,埃瑞克。”菲里克斯把一只手放在他脸颊上。“而且你在床上也很棒好吧,是超级棒。这么说感觉更好一点吗?”
“嗯。”
菲里克斯凝视着他。“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吗?”
“哪一点?”
“你看上去很严肃,但其实你有些疯疯癫癫的。”他轻轻地抚摸他的脸。“这让我感到自己不那么孤单。”
埃瑞克难以自抑地吻他。
他们默默地亲吻了一会儿。埃瑞克把被子拉过来盖上两个人。
“现在让我们来睡一会儿吧。”菲里克斯说。“我累极了,而且明天还要早起,坐一天的火车……假期结束了。”
他闭上了眼睛。埃瑞克凑过去在他的额头和眼皮上各吻了一下。
“睡吧。做个好梦。”
他的嘴唇刚刚离开菲里克斯,就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埃瑞克在他身边躺了一会儿,但丝毫也感觉不到睡意。他的意识好像从来没有像现下一刻那么清醒而敏锐:他能感觉到时间在这个房间里分分秒秒地流去。每过去一分钟,就是从他和菲里克斯共同拥有的时光和记忆里减去了一分钟,离那个分离的时刻更近了一分钟。
他想着他和菲里克斯第一次的见面,他们一起听音乐的晚上和夜半那个长久的拥抱。从最初的那些时刻到现在,感觉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感觉他们走过了很长的一段路来小心翼翼地接近彼此,不断试探和掩饰,在害怕失望的防御心理和无法克制的想要靠近对方的渴望之间,迂回曲折地,一点一滴地建造着信任,直到渐渐放下戒备,一层层地脱去伪装。菲里克斯终于向他敞开了一点心扉……然而明天他就要离开了。
我没时间了。他绝望地想。只要再给我一点点时间……也许再多一点时间,事情就可以变得完全不同。但是现在,好像往前走和往后退都不对,哪里都看不到出路: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短了,短到似乎只能够成为两个萍水相逢的人的偶然交集,一个令人怀念的假期的回忆。
“……假期结束了。”他说。
可这不是一个假期。埃瑞克想。假期是那种让人感到放松和愉快的时候,在工作中短暂脱身,休养生息,以便过后又打起精神重回日常。假期不会改变你的生活轨道,不会让你觉得在它到来之前的人生都毫无意义,在它之后的一切也不再令人期待。假期也决不会让人受到那种煎熬,那么充满自我挣扎的苦痛又那么幸福,幸福到让人忘记了所有的担忧和恐惧……然后突然之间站到了终点,面临它结束的那一刻,如梦初醒。
他伸出手去搂抱着菲里克斯。他呼吸停匀,在他的手臂里沉睡。
良久,埃瑞克轻轻地起身下床,走到写字台前,拿起了自己的手机。他打开搜索,键入了“泽诺”,想了一下,又加上了菲里克斯的全名。
……他很快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一张照片,两个穿着正装的年轻男人。泽诺普莱斯利和菲里克斯洛贝尔。
他首先注意到的是菲里克斯。照片里他的头发是全黑的,看起来成熟而冷峻。现在的菲里克斯是个有点过于消瘦的男孩,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得多,他的金发更增添了那种青涩和纤弱之感。而照片上的他则是一个英俊异常的男人,更匀称和沉稳,尤其是那些黑发:它们完美地平衡了他容貌中精致脆弱的部分。他暗自思忖,菲里克斯是否会更喜欢他自己在照片上的样子:他是那么的光彩夺目,令人屏息。
他把视线移向了菲里克斯身边那个高大俊朗的男人。
那是他的理想爱人。他想。他看着那双蓝到不可思议的眼睛和那张脸上冷酷坚毅的线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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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这是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著名的德语和法语诗人)的诗句。像所有的诗歌一样,它难以翻译,除了文中的译法,另一种更贴合原来的句子结构的译法是:“我们唯有在此才更深刻地体验自己的生命:在深切的爱和深重的悲伤里。”其中grosse Liebe(字面意思是“大爱”)既有“强烈的爱深厚的爱”, 也有“伟大爱情”的意思在口语里经常用这个词组来形容郑重其事的、非同一般的恋爱,也可用于指代那个最重要的爱人,类似中文“真爱”或“至爱”的用法;此前菲里克斯说的“伟大爱人”亦即是这个词。它也经常和Leben(兼有“生命”、“生活”和“一生”之意)联系在一起,比如grosse Liebe meines Lebens (我的一生至爱)。在文中的翻译只能十分勉强地兼顾这些多重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