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天底下哪有称心如意的事?请神容易送神难。门房的手刚挨上丑角的胳膊,就听到一声炸雷般的怒喝,从铙钹声中滚落在地:“连暮声,反了你了,这是你该说的话?”
正是连部长那一把中气十足的好嗓子。
也不知道连暮声那头说了什么,连部长勃然大怒,只听一声巨响,惊叫声四起。
“连暮声,你给我这就收拾了东西,滚蛋!”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连暮声这人向来爱摆伪君子的谱儿,跟连部长说起话来面面俱到,从没有明着呛声的时候,最多就是拿规矩不冷不热地往回挡。
他就是一方无可挑剔的铅印,不露锋芒地框着你,让人在闷亏里叮叮乱撞,谁知道也有今天!
连四听得一乍一喜,这才想起近来父亲和连暮声有了些龃龉,不知是哪门子的政见不合,这会子终于兜不住了,在大庭广众下发作起来,看来这太子爷的交椅也当换人来坐坐了。
果不其然,不过片刻,就有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一声轻轻的咳嗽声。
的确是连暮声的声音。
连四这会儿喜上眉梢,脑子里咕噜噜滚出个恶念,竟然抓着那丑角的手,把他往房里带。
“来,你心心念念的连大少爷过来了,给他唱一出好听的。”
连公馆是中西合璧式的建筑,里头大多是三层小楼,奈何连老爷开枝散叶的本事太过不凡,哪怕是皇帝的避暑山庄都安置不过来,因此这些少爷们大多另有寓所。
连四平时在外鬼混惯了,手头不宽裕,除了在粉头房里过夜,就只能和连暮声挤在一座小楼里讨生活,实在有点不服气。
照理说,连暮声住在三楼,他在二楼,除却被夹在眼皮底下低人一等之外,倒也井水不犯河水,就连带姘头进来都会捂着嘴,唯恐把这假仙儿惊动了。
但他今个儿偏偏明目张胆,带人径直奔着连暮声的书房去了。
“你在里头呆着,”他道,“等我大哥来了,使出浑身解数,好好给他唱一出,他心里闷着呢,要是能把他逗笑了,回头我就有重赏。”
连四当然不是吃素的。
他向来瞧不上连暮声这副清心寡欲的假样,这下计上心头,寻思着丢一帖虎狼药进去,让他搂着个小花脸睡上一觉,保管这家伙一觉醒来,对着这三角眼吊梢眉再起不能。
要是再找几个祝寿的闹一闹洞房,他连暮声不就成了天大的笑话?
偏那丑角像是察觉了什么,一脚踏进了房门里,却踌躇起来:“四少爷不一块儿听么?”
连四道:“免了,我可没这个雅兴。”
“是,是......哎呀,糟了!”丑角伸手匆忙在怀里摸了一阵,两撇八字眉冷不丁摔翻在了眉心中央,叫道,“方才来得匆忙,少了件行头,唱不成啦!”
连四勃然大怒:“你少拿乔,要是招待不周全,你这宝丰社也别混下去了,改明儿就收拾包袱滚蛋!”
“就少了一支蜡烛,”丑角哭丧道,“实在对不住,府上用的都是电灯,我上哪儿变去?”
连四正要跳起来赏这没用的东西俩耳刮子,突然心里一动,收住手道:“你等等!”
他伸手往西装裤袋里一摸,果然摸出了个白铜香薰蜡烛盒来,里头卧了支指头粗细的小蜡烛,是他从日本弄来的行货,听说很能催情,只要点上片刻工夫,不论多难搞的娘们都得化作潺潺春水。
这玩意儿贵重得很,他还没来得及上手试过呢,交代在连暮声身上,实在有些可惜,因此免不了摩挲了几下。谁知道铜盖刚打开,这丑角就短促地笑了一声。
他妆面画得不堪入目,笑起来倒很好听,连四的耳朵孔都微微一热,像是吃了半斤烧酒似的。
这家伙扮成旦角,也还是......
这绮念才冒了几缕青烟,没来得及窜出火星,就又被他掐灭了。
“我道是什么好东西,”丑角幽幽道,“也不怎么大嘛。”
连四这种欢场老手,哪能不明白他话里的双关,当即暴跳道:“去你妈的,你是什么东西,敢拿你爷爷寻开心?”
他这火气又没能扎中靶心。
丑角已经捏起那支蜡烛,拿手掩着,用洋火柴点燃了,又顺势一低头。
那圆圆一团光晕照在嘴岔上,碳笔跟梅枝一样粗疏地伸出去,两靥拿洋红膏晕了,怪模怪样的,却无端像是绣棚里搭的花样子。
连四见了鬼似的,把眼神一避,却反倒撞进了他指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