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有人扒着车窗送他,是大学毕业时那些警校的弟兄们,同窗四年,一起逃过课挨过训打过架抓过贼,临走时那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在站台上抱着哭成一团,一个坐的列车开动了,一群人在车下拍着车窗送,嘴上说着安慰的话,心里知道哪怕现代通讯方式确实方便,飞机高铁通遍全国,这一去再能亲见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就算见面,也不复是热血青春的岁月了。
再想想高中毕业时白还歌只留下一封信告知他自己去向,连面也不肯见便孤身远行,那份儿完全异于同龄人的淡然洒脱真是不可比拟,简直要算没心没肺。
他从于南望那里离开时,于南望的神情便如当年那些弟兄们一般,满脸依依不舍,唇角却努力挤出一个宽慰的笑,祁蓝相信要不是跑车速度太快,于南望说不定还会像当年那些弟兄们一样追着车子跑一段,跑到火车提速彻底追不上为止。
他使诈把自己按在一层走廊地毯上勒脖子咬耳朵,舌尖舔过耳垂,一阵阵酥麻发痒。
他以为自己做的记号祁蓝没有发现,还拼命抢食包着硬币的点心,抢不过,只得学狗叫。起初三分羞涩两分豁出去的不要脸,后来只顾笑,忘了羞赧,越叫越大声。
他在门外打电话,面色青白,瑟瑟发抖,躲避着祁蓝的视线,却躲不过赤足上那两滴水痕。祁蓝帮他穿鞋,顺手替他把那两滴水擦了,抬头时视线相撞,于南望尴尬地转开目光,他拼命遮掩却掩不住的心事重重。
他熬着困陪自己看球赛,熬到撑不住,把头藏在自己胸前,在星空照耀下很快睡去,安详又恬静,睡颜宛若幼童。
他拼命把在泳池里出意外的自己拖到岸边救援,是教科书式的好学生。拿祁蓝的抽筋当溺水处理,白花几倍的力气,又笨拙,又令人感动。
他那些画不管是否名贵,总归是自己用了心思画出来的作品,就那样毁于一场突如其来的嬉闹,祁蓝过后都后悔不已,他只摆摆手说,画出来爽一次,玩一次再爽一次,已经是赚到,为什么要道歉。慷慨大气,体贴豁达。
他对着窗外那轮冷月吟诗,吟诵了什么记不住,可他吟诵得旋律优美,深情款款,祁蓝再不懂诗,却看得出眼中藏着无尽的虔诚与忧伤。
这相识不久的男人英俊温雅,和善大度,笑容明亮迷人,有钱,有地位,他似乎拥有一切,只是那笑容收敛的刹那,总是从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捉摸不定的悒郁。连他青白的脸,赤足上的泪,临别时热烈祈盼的目光一起深深印在祁蓝脑海中。
这个人,心底到底藏了什么样的秘密。祁蓝觉得此时对于南望的感觉就像接近一个谜案,千头万绪,错综复杂,每一个画面都指向一个秘密,而错觉掩藏着错觉,线索误导着线索,不知道哪里才是真相。
祁蓝想得疲惫不堪,决定还是先睡一觉再给于南望打电话。他翻了个身对着白还歌的床铺,还歌出去办事未归,他从还歌书架上随便取了本书翻着,历来运动兴奋过度失眠都是靠读书治愈,尤其白还歌的书更是催眠一绝。要是再有白还歌在身畔看着另一本,祁蓝简直三秒钟就能陷入沉睡。
这次祁蓝随手一抄,竟然是本诗集,还是中英文对照版本。祁蓝看见单词成群列队,眼皮就开始打架,随便翻了两页,睁着一只眼睛默念道:“……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我给你我已死去的祖辈,后人用大理石祭奠的先魂……”
他阖上的那只眼睛睁开了,继续念下去:“……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
祁蓝越读越清醒,最后他从床上坐起身子,清晰地读出那首诗最后一句话:“……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这是于南望念过的那首诗,一字不错。祁蓝往前翻了两页,诗集上有诗人的介绍,他想起来了,诗人确实叫博尔赫斯,阿根廷人。一生著作祁蓝匆匆浏览过,再看那首诗的名字,叫做《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于南望也是介绍过的。他反复将那名字念了几遍,只觉得这诗字数寥寥,却似乎有千钧力量,压在心里又滑又沉又冰冷,宛如一块墓碑覆盖向温暖的泥潭,一刻不留地向最深处沉去,而墓碑上便铭刻着最后那句诗文: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